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帝授录 作者:十载如憾 文案 ——忠作何解? ——帝授为证。 ♀ 北方的穆戍有只雄忠犬,他寡言又隐忍 ♂ 东方的大黎有只雌鹰犬,她无常又神经 ◤大黎皖和一十四年,忠心为国的征泽大将军解般战死,被穆戍国俘虏后当场拖杀,拴在马尾拖拽三百里,百匹战马将之踏作血污。 大黎被穆戍攻破帝都后,穆戍国主传话,想见一位名叫休衷的故人。 回答却残酷非常:休衷并不是名,而是征泽大将军的字号。 而这位天生名将,两年前殉国。 穆戍国主枯坐一夜,沉默良久,下令缟素遍野,倾国殉葬。 大黎举国被屠。◢ § 故事从这里开始 § 征泽大将军解般的重生,是她被拖杀七天前,战况险恶,四面楚歌,回天乏术。 真是叫人死都死不安稳。 啧,还不如逃兵。 可惜一生忠心报国的大将军没有做逃兵的资质,走岔了路,然后撞见了敌军的国主。 解般觉得在敌国国主面前,要保持尊严,维持一个忠心爱国的形象,矜持万分。 穆戍国主觉得自己既然捡到了宝,那就要小心翼翼千方百计诱导这宝贝踹开腐朽的大黎,投入穆戍的怀抱。 忠犬帝王VS伪忠女将 女将:“臣生于大黎,水土养我,不敢背弃。” 帝王:“荒唐!你可知如何才是忠?” 女将:“陛下有何解释?” 帝王:“孤可示范于你。” 女将:“臣恭听。” 帝王:“汪。” 本意是写一篇关乎家国仇恨的朝斗宫斗苏文,结果……算了,脑洞有点大,已经写脱了,一群神经病。 十载:解大将军,杀人如麻阴晴不定是有了,可你的温柔解意呢? 女将:臣喂给陛下了。 十载:陛下的意思? 帝王:汪。 十载:…… 这喂狗的感觉也是格外酸爽 内容标签:重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授衣,解休衷 ┃ 配角: ┃ 其它:忠犬与伪忠 ==================   ☆、楔子      大黎皖和一十四年,隆冬。   国灾必有天兆,因而这年寒冬的雪也格外大,从十月就开始飘,到二月已经飘满了大黎从东往西八千里的山河,可惜这八千里洁白,四千里都被战事生生染上殷红。   瑟缩在茅屋里的茶馆先生,捧着半凉的梗子茶,也只能叹一声:“若是六十多年前,泱泱国土何至于斯……”   说起那六十多年前,先帝正值盛年,雄韬伟略,立国号都带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先帝带着这股子气雄赳赳南征北战,几乎打残了周边二十多个小国,收获质子十余人,仆从家当搬入大黎都城时,还专门划了块角兴建质子府,成为大黎都城难得一道景观。   可惜英雄也迟暮,莫约是先帝凶气太盛,阎王爷都拖着阳寿不收人,由着他老年昏聩作威作福,直到八十七岁高龄才驾崩。七个儿子中六个都没熬得过他,先后寿终正寝,留下个最小的匆匆披了龙袍,登基那一年四十八岁,孙子都会喊爷。   新帝已是蹉跎了大半辈子,就算有雄心壮志也被岁月这磨刀石给拍灭了。因此在位年间不改本色,依旧痴迷于酒色。他能坐在皇位上长达十余年,与争斗不休的皇子们没有关系,与先朝致仕的老臣也没有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征泽大将军。   可惜皖和一十四年,征泽大将军战死于奉烈关,被敌方穆戍国俘虏后当场拖杀,拴在马后从城南拖到城北,百匹马践踏而过,尸骨无存,仅留一滩血污。   随后穆戍国更是变本加厉,四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冒雪而进,给这个新年添上一笔六十年前的血债。   皖和一十六年,大黎国都城门大开,太子亲自恭迎穆戍大帅,弯着腰一直迎至朝堂之上。穆戍大帅不敢擅自做主接受降书,垂着眼皮,称一切待国主下令;只是提了一个要求,说是国主要他来问一问,贵朝可有一人名休衷,若是有,国主想见一见。   大黎的帝王茫然看向太子,太子使劲想了半天,犹豫道:“本宫想不出国都中有名休衷的,倒是……”他顿了顿,还是底气不足地续道,“……征泽大将军的字是休衷。”   大黎帝王连拍扶手,扫灰似的赶紧吩咐:“那你还不把那人带上来,是圆的扁的,让穆戍大帅先看了再说!”   太子尴尬低声道:“父皇……征泽大将军两年前不是死了嘛……”   大黎帝王一瞪眼:“死了?”   不等太子唯唯诺诺答话,穆戍大帅猛地白了一张脸,厉声道:“征泽大将军?她的字是休衷?你确定?”   “应是……应是无错的……”   穆戍大帅忽的后退一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却饶不死心再次确认:“贵朝的征泽大将军解般,她的字是休衷?”   “……是。”   天地的风云刹那寂静。   半晌,穆戍大帅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的生气吐尽,一瞬间苍老起来。他静默地看了这殿堂良久,随后疲惫地挥手打翻了红绸子上的玉玺,哐当砸在地上一声重响,震荡人心:“大黎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休衷      解般觉得自己唯一能胜过解远意的一点,就是死得更惨。   解远意是先帝时期的名将,身世疑似解家幺女,然而满门清贵文人的解家并不曾承认有个年少时就征战沙场的女儿。即便这个女儿在大黎擎鸿二十一年被封二字并肩王,史称“远仲王”。   远仲王身为一介女子,谋略却可任将相,只是锋芒太过,在擎鸿五十一年时被年迈的先帝用“久不放权,居心叵测”的罪名绞杀,其中不乏有各处暗手推动,然而当时被收养的解般年仅三岁,对于帝王的观刑谕令只有两个选择,睁眼和闭眼。   解远意在刑场上遥遥看着年幼的养女解般,扯了嘴角笑了笑,语重心长喊了一声:“休衷。”   她没能说更多的话,绞绳勒住了她年老干皱的脖颈,猛地提起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骨裂的清脆声,两只脚在空中摇摇晃晃。   一生随帝王金戈铁马的远仲王,死于一根细弱的绳子。   解般十三岁之前不曾离京,十四岁大黎都城质子发生暴乱,各地趁大黎衰弱蠢蠢欲动。一时间边疆兵马聚集,一直闲养的解般被封了个郎将,顺势派去沙场。   解般继承了远仲王的风骨,五年后官拜骠骑将军,四年后弘蜀之战大胜而归,回京述职时被任命为大将军,赐号“征泽”。   说起征泽大将军,总离不了一个“忠”字。   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要兵权,她就将手上一块虎符两支令箭三炮军烟都上缴了;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先别打颢国那里美人多,她就叫三军止息放跑了颢国的元帅;征泽大将军忠啊,陛下说心情不好不想看见她,她就去午门跪了八个时辰……   连跟随解远意,养大解般的老仆都喋喋不休劝诫:“大将军,要忠啊,远仲王要是表现的更忠一点,也许就不会被赐死了,所以要忠大黎,忠陛下……”   解般左手叠起右手的宽袖,一言不发,提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了个中规中矩的“忠”字。   彼时穆戍国作犯,征泽大将军领五十万远赴奉烈关。   穆戍国来势浩大,而此国国力在周围诸国中也是拔得一个头筹。且新国主在不久前的夺嫡战中将兄弟们杀了个七七八八,顺利登基,堪称一代枭雄。这个枭雄对大黎的感情显然比其他兄弟要来的深,因为此枭雄曾经被作为质子送来大黎住了个十多年。   大黎的质子府有个一脉相承的传统,就是不能吃猪肉和狗肉,对此大黎很有理——尔等不可殘害同类,便如我泱泱大国不食人肉。   可见质子们对大黎的感情之深不是没有理由的。   于是枭雄稳定了国内朝政,就开始举兵五十万与大黎交流感情了。   战况一度惨烈。   征泽大将军的确是天生名将,但是天生名将也趟不过四面楚歌这道坎。后方迟迟无粮,前方敌军虎视眈眈,地势险要无防御,撤退路线九死一生——解般想着,要是麾下将军叛变,军士哗变,自己估计真回天乏术了。   结果一夜之间,车骑将军勾结敌军,傅国将军私逃,三分之二军士因无粮抗议,正一锅粥的时候,穆戍大军如蝗虫压过,于是征泽大将军迫不得已打了此生最大的败仗。   常年征战,解般也想过自己的死法,不出所料应该会是死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注意被捅上一窟窿,冒上半盆血,马革裹尸,也不输此生。   被俘虏后拖杀是她不曾想过的,正因为不曾想过,经历起来才格外惊心动魄,百马践踏,直将她踩成一摊稀泥一样的血肉,隔日大雨一冲,干干净净,只剩了碎骨嵌入砖石。   断气前,解般吐出最后一口微弱气息,下颚都被马蹄子踩变了形,鼻梁碎成几段,血糊得哪里都是,然而她似乎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久远的声音,叫着:“休衷。”   “休衷啊……”   解远意给她起这个字的时候,是在个临湖的园子里,当年的她一身配金鱼袋的紫袍官服,取了鬓发往后细细编起,手上握着一本兵书,翻页时掀起眼皮瞧了解般一眼,淡淡道:“你原先的字是修若?不大好,过于女气,叫休衷吧,休于止,衷作忠。”   “休衷。”   年老的解远意披着单薄素衣,在刑台上勾起嘴角,也唤出这么一个意义深重的字。   解般动了动碎裂的半张脸,解脱般笑了。   钉着熟铁的马蹄狠命地踏下,渐凉的血泼了三尺远。 作者有话要说:     ☆、佛魔      正因为死得过于惨烈,解般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下巴,印象中这个部位是第一个被马蹄子踩的,嘎嘣几声从左碎到右,溢了满嘴血腥。   她手猛地一颤,摸到的是冰凉坚硬的揭面盔。   解般手指停在揭面盔上许久,然后慢慢掀开,精铁的摩擦声后,一股独属于战场的味道闷头而来,四分沙土味三分血腥,剩下三分是无处不在的尸臭。   风呼啸卷起尘土,拍击在帐篷上,解般就这么听着熟悉的风声,闭眼后复又睁开,四周依旧未变,黝黑的烛台,上面淌下发黄的蜡油,铺了褥子的床榻,脚下是几卷兵书,一支细炭笔放在旁边。   解般右手往身侧一按,准确拿到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这柄剑是解远意留赠于她的,染了八十余年的血,剑鞘上篆刻着剑铭“伯浊”。   “来人!”她低喝。   帐篷的帘子掀开,两名亲兵入内,按刀低头,静候吩咐。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大将军,已过宵分,还不曾鸡鸣。”   “粮还剩几日?”   “不足五日。”   解般沉默了一会,按这样推算,此时正是九月初七,离自己被拖杀只剩七天。   “退下吧。”她闭了闭眼,手指缓缓握紧配剑。   能死后重新走一遭,也是很稀奇的事,但这个稀奇没能稀奇到正路上,三军还是没粮,敌军还是凶猛,地形还是活靶子,退路也还是竖着进去躺着出来——就等着将士叛变军士哗变了,时间太短,根本没有给她时间去扭转乾坤。   解般擦了半晚上的剑,想了整整一天。   然后她想通了。   于是她召见了唯一不曾叛变的高层将领,度辽将军。将手中打磨好的一支箭扔给他:“子沓,想没想过撤军?”   子沓是度辽将军的字,这个跟随她八年的将领一身骑射功夫过人,在三军中有“鬼弓”之称。在前世最后一战前,她曾拍着鬼弓的肩,说如果本将军被俘,记得冲心□□上一箭,我知道你的箭支支精磨细打,绝不浪费,但这费在我身上的这支,下辈子赔给你。   可惜鬼弓最后手抖了,最后一支箭射歪了方向,擦过她的肩,未能往下几寸。   度辽将军愣了半晌,不确定重复道:“撤军?”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深深。   度辽将军慢慢皱眉:“大将军,如若撤军,奉烈关被破,往后起码五个城池都要遭受穆戍铁蹄……如何能撤?”   “五个城池,不过近二十万人口,这一场战事从大前年打下来,五十万减到如今三十四五万,如要硬抗,剩余的都要送掉。”   度辽将军眉头更深:“可是陛下有令……”   “够了,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解般垂了眼帘,双手交握,撑着额头,只觉得烦闷非常。   诚然,前世的征泽大将军忠勇非常,从未结党营私,从未私营兵马,也从未恃宠而骄,在这个败絮一般的大黎能找出这样一个两袖清风的大官,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存在。   但死过一次,那声声哀切的“休衷”,终是令她大彻大悟。   他家王权,于我何干?   江山人非,于我何扰?   帝宫处处凉薄,保全自己的,唯有止忠——这也是解远意最后的箴言。   解般蘸了墨,执笔写下一卷命令,盖上征泽大将军印,用蜡封好后递给亲卫:“转交度辽将军。”随后又道,“拨两千精兵,跟本将军去一趟中游崖。”   中游崖险峻非常,却是撤军的唯一退路。说是唯一也不妥当,因这中游崖纵横交错,光是栈道就有百处,狭窄而危,像足了盘丝洞。   两千精兵说是探路,然而等分开走后,两个时辰内就没有人碰上面的。独自行动的解般并未穿戴甲胄,葛衫常服,布条扎袖,背上是两套更换衣裳,五日干粮以及几卷古兵书,手提半出鞘伯浊剑,一线剑光刺目。   幼年时养母解远意早逝,造就解般极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她忠于大黎时,治军极严,但凡逃兵者,诛三族,尸身喂狗;然而她不忠时,公然调动两千精兵一起逃,留给大军的不过是给度辽将军最后的书信吩咐。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这便是解休衷。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作为一位忠心报国的名将,头一遭做逃兵,很没有经验,很不解人意。   具体就表现在酷似盘丝洞的中游崖里,解般绕了五天,没绕出去。   第六天夜里乌云胧月,解般手里早已没有干粮,默记着各个栈道险坡通往何处,然后拼凑出不曾走过的道路。她边饿边想,自然脑子有些发昏,在这发昏下走出的道路,很是不寻常,具体如何不寻常,只能说她没有退回大黎边境,而是一举越过中游崖的连绵险峰,跑去了穆戍边境的小村。   好在身为伐穆戍多年的大将军,对于穆戍的口音也有研究,情急之下倒也没说漏嘴——解般不敢想象若是淳朴的村民知道她是征泽大将军的反应,前世被拖杀时,哦对,一帮穆戍百姓就乐滋滋边看边磕瓜子花生来着。   一碗薄粥下去,又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后的解般看村民们也顺眼了很多,收留她的是个寡妇,姓元,有个两岁毛孩子。解般原先帮忙带孩子,结果被毛孩子吵了一盏茶的功夫,狠狠一拍手中的重剑——旁边承载重剑的小木桌应声而碎。   毛孩子被吓住了,接下来半个时辰都维持着生人勿近模式,但凡解般踏入三尺范围内,必定哭得不死不休。   寡妇没有办法,只好与解般调换了任务,解般头上系着布巾,手掌大勺,奔赴厨房开始糊弄今天的晚饭。   正糊弄着,忽然外头传来薄铁摩擦的声音,脚步一致,有条不紊,绝不是此地五大三粗的村民们能走出的步调。解般握勺的手刚顿了顿,心中一紧,寡妇的木门就被哐啷敲响,伴随着的是低沉的声音:“开门,借宿!”   寡妇人家着实不易借宿,元氏刚想隔着门回绝,忽然村长带着谄媚的声音响起:“元氏,各位官爷今日刚到村里,大部分支了个篷子歇着,但官爷的头头可不能将就着,你家屋子多,让人歇上一夜,又少不了你几顿米……哎元氏,听到了吗?开门呐!”   元氏无奈,抽了门栓子,矮身福道:“各位官爷若是不嫌弃,妾身还有一间屋子空着……”   一把胡子的村长瞪眼:“一间?你不是有两间闲置着吗?”   元氏低头:“今日捡了个落难人,便分了她一间屋。”   村长刚准备教训,旁边穿戴铁甲的轻骑兵就冷冷打断:“一间房足够,大人屈居,我等只需个马厩。”   元氏低头应道:“叫官爷委屈了,我领各位官爷去。”   元氏住的是主屋,主屋后对称着的是一双小屋,解般住了左侧屋子,官爷们自然去收辍右侧的屋子,领头的轻骑还没进屋,就微微皱眉,随后双手拍击两下,道:“清理干净!”   立刻有一队轻骑齐步迈进,开窗除灰,摆放银雕的烛台,搬送三足铜炉,撒上香料后焚起青烟,然后铺设软褥与绒毯,延伸出房门五丈远。   元氏呆傻许久,才感叹了一声:“非富即贵。”   解般透过小厨房看见这一幕,心里像是被巨石压住似的,她第一眼就看出这群人绝不是富贵人家,铁甲上的血味和沙土是伪造不出的,但之所以他们又透着优雅威严,只可能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的侍从——这对于她来说,不亚于隔壁住着阎王爷。   解般心不在焉,想七想八的结果,就是饭糊了。   定昏时刻,元氏随着轻骑兵们跪迎,在厨房打杂的解般往脸上拍了灰,也在后面附和着。   半柱香后,蹬蹬步入六位重甲兵,往两侧扇形散开,长戟顿地如雷鸣。在这阵势下步入的人披着黑色滚边披风,皑雪似的衣摆处绣着金色的山纹与华虫纹,随着步伐流动如云。   刚踏入门槛,立刻有侍从躬身取下他的厚重披风,然后退至一边,接着第二个侍从上前擦拭沾泥的靴底,再退后第三人上前奉茶漱口,第四人拿公文禀报……半盏茶的功夫,有条不紊的将一位高高在上的将领变作一个闲来归家的贵公子,锦衣缓带,沉静清雅。   解般蹲着腿有点酸,觉得还是跪着比较舒服一点。   她还未曾有动作,前头阅览完公文的贵公子就扫了一眼跪迎良久的众人,启了声:“退下,晚膳送来便可。”   元氏已是紧张得一头冷汗,见贵公子以及身后六个杀气逼人的侍从走后,忙回到厨房问起解般:“晚饭可好了?”   解般用碟子盖住颜色焦黑的饭菜,然后道:“许是好了。”   常年在军中,解般从不觉得食物有何区别,因此焦饭她也吃得很好,理所当然觉得没事,要紧的事是如何远离隔壁的阎王爷。   正打理好了包袱,想着如何向元氏寡妇告别,结果屋门猛地被推开,如狼似虎的重甲兵几乎是瞬间控制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一个襕衫的人走进来,语气三分不善,开门见山道:“大胆狂徒,敢造焦饭献于大人食。既然手贱,要来何用?”说完挥手喝道,“断了她的手!”   解般心里一震,这个声音她很熟悉,想必如果抬头,这个人会更熟悉她——前世穆戍五十万大军的监军,薛儒!   冤家路窄之余,解般也没明白——这地儿离前线还隔着一座城,监军不好好待在大军中,跑来这寡妇家做什么?难道今日来的那位贵公子来头之大,要用上监军亲迎?   奶奶的,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派头?   解般低着头,木然伸出手,重甲兵刚押住她准备踩断她的手骨,一脚还没下去,薛儒忽然大喝一声:“等下!”   重甲兵没收住脚,但收了半分力道,只将解般的手压出了铁片褶子,片刻后骨头微微酸痛。然而解般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深,直到薛儒甩开袍边,拄腿半跪,扯了她的手借光看了一下,语气更深三分:“厚茧六处,肤质紧实,常年习剑且驻疆——你是什么人?”   解般心道,好尖的眼神,眼睛不生得斜尖如狐狗真是枉费。   “你是大黎探子,还是穆戍逃兵?”   解般沉默了一下,哑了声音答道:“我是……大黎的逃兵……”   薛儒明显不信,冷笑道:“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么?”   “……”   “抬头!”   “生得丑陋,不敢见人。”   薛儒名字文雅,手法却丝毫不文雅,直接扯了解般的领子拎起,昏暗油灯下正对上那一双蕴着三分冷意七分战气的眸子,仿佛一眼望进去能直面三千雪亮亮的刀光。   薛儒僵住了,一个名字就堵在他喉咙里,张了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这个名字在大前年就响彻奉烈关,作战彪悍,心性冷狠,麾下将领勇武,迄今为止折了他们穆戍近三十万好儿郎——征泽大将军的名号,在穆戍是用来唬小子的,譬如“你再胡闹,老子就把你打包送去奉烈关,让征泽大将军把你叼了去!”   薛儒一生都没想过,能如此暴力而挑衅地拎起征泽大将军的领口。   正当薛儒和解般僵持之时,屋门处走来一个身影,皑雪缎面的中衣,腰带坠着玉压袍,深紫鹤氅将飘逸的袍裾压下,仅仅在鹤氅边缘浮动,显得厚重而冷漠。   等此人走近,薛儒更是被惊吓到一样,手一软扔了解般的领子,跪道:“大人……”   贵公子垂眸,并未理会,只是将目光停在解般身上,久久不动。   解般低头,手指紧握裙下伯浊剑。   贵公子忽然俯身,一只手自绣着华虫纹的雪白袖口伸出,却停在她鬓发前,顿了片刻后,仅是小心而拘谨地将这缕鬓发绕到她耳后,似乎只要面前的人生出一丝抗拒之意,他便会立刻收手。   解般眼角瞥见他衣袍上的纹路,这样的绣纹在穆戍极其少见,只有王室才可匹配。   “你来自大黎?”   薛儒一个激灵,也不管贵公子问的是谁,立刻抢答道:“大人,此人必杀!”   贵公子沉默回看了一眼,薛儒噤了声,带着恨意和不甘看向解般,而解般此时也低声答道:“是,来自大黎。”   “大黎何处?”   “幼时都城,现今军中效命。”   “你认识休衷么?”   解般讶然,微微抬了头——休衷这个字她不常用,自从十三岁出征后,更是没怎么用过,穆戍国熟悉的是她的将军名号,至于字号,没几人会在乎。   她一抬头,就撞见贵公子深如潭的目光,他似是本能垂眸,半晌后才慢慢看向解般,同时沉静冷漠的脸上慢慢溢出一个浅淡的笑,问道:“休衷?”   解般不敢作伪,只能点头。   贵公子再度垂了眼,额发散落,盖住了黑曜石的护额,他将身子俯得更深,似乎是本能想抱解般起来,然而伸手伸到一半,像是怕唐突,侧头叫人送来一件霞披,替解般细细系了带子,扶了她起来,然后低声问:“你用过晚膳了么?”   解般今日换洗的是元氏的绢裙,脚下还挡着伯浊剑,闻言点头:“用过。”   在厨房沾了一锅炉灰,此刻搭在贵公子皑雪似的衣袖上,立刻染花了白色。然而贵公子的目光落在她被踩过的手上,眸中深深:“手可要紧?”   解般握了握拳:“无事。”   “我看看。”   解般将手伸给他,然而一想起手掌里的茧子,想来这贵公子再笨也能猜到她是个什么人物,现在无敌意不代表知道她杀了穆戍三十万人后还无敌意,于是她刚抬手,又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确是无事,公子不必看了。”   贵公子眼中暗了一下,向旁侧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侍从递上一个小木盒。他将木盒递给解般:“用作活血化瘀。”   解般接了木盒,心中疑惑更重——这人跟她有旧?   可是前世,她没叛国通敌啊!旧从何来?   解般百思不得其解。   跪在一边的薛儒很绝望,很想谏言:大人,您真的不问问这贼子来穆戍究竟想干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君心      身为一只贼子,本不应该要求太多。   但解般没有办法,自从前世死在百马蹄下,她就对马这种生物产生了严重的恐惧症,轻则筋骨痛,重则变结巴。   当然,这也是因为疼痛对一个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将军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但是口吃却很能影响一个将军的军威,不能想象将军在作战前动员的时候,满脸严肃道:“今今今天,我我们要要要打他他们一个措措措手不及,扬扬扬我军威威!”   再高的士气都要被打击一番。   于是当第二日,当贵公子明确要求想带她一起走时,在发觉不可能拒绝的时候,解般提出了要求:要么宰了所有的马,要么给她一顶用人力拉的轿子。   一旁的薛儒眉头倒立:“想得美!”   解般也承认:“我是想得很美,不美不走。”   她十三岁征战,此刻就算深陷敌国一身布衣,往门边负手一站,也自然而然荡出一代名将的风骨,说出要求时微微挑了一下眉,更显肆意。   薛儒气得恨不得拔剑相向血溅五步,但他一介文人,自认干不过赫赫威名的征泽大将军;且昨夜被自家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十军棍,屁股疼得慌,只得闷着气扭头找上正在御马前查看信件的贵公子,瓦声瓦气告状:“大人,贼子过于猖狂——依臣下看,不如……宰了吧?”   贵公子沉默看完信件,然后单手揉捏成一个纸团,在纸张猎猎声中微抬了下颚,睫毛遮了眼中半分深沉,直到过了半柱香,他才缓慢侧头,看向惴惴不安的薛儒,开口道:“孤做之事,你屡次抗命,薛儒,你也很狂。”   薛儒猛地跪下,咬牙道:“君上,此人真不能留!”   “就因为她是征泽大将军?”   薛儒愣了愣,一个激灵:“君上你知晓了?”说完想起君上刚看完密信,想必心中也是很恨这位敌国将军,急忙喜道,“既然君上晓得,臣立刻去命人宰了她!”   贵公子神色不明看着他半晌,忽然勾起嘴角,全无笑意道:“来人。”   两名重甲兵出列,低头静候吩咐。   贵公子手一松,团成球的信件掉落地上:“借个棒槌,把这个捅到他胃里去。”   薛儒瞪大眼睛,还没说话就被重甲兵按住,眼睁睁看着贵公子转身而去。然而贵公子刚转身,停顿了一下,侧过来半张脸,垂着眼帘道:“杂事多扰,孤确实有些轻重不分。”   薛儒心中欣喜,心想是啊是啊,就算臣监军不严且畏罪不敢上报,也要先宰了征泽大将军再罚臣不迟……然后他听见贵公子缓声道:“先打二十军棍,再吞东西,免得打到半截吐了。”   薛儒:“……!!”   解般靠在元氏的屋门前,正在绞尽脑汁想贵公子究竟是何许人物。   身为一个合格的将领,解般也了解过穆戍王室,六年前穆戍发生夺嫡之乱,八位皇子抢一把椅子,最后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最终胜出,将敢给他使绊子的兄弟们宰了个七七八八,铁血上位,清洗朝臣,掌控穆戍近八十万大军。   然而解般在跟下属的将领们开军会时,谈的大多是在前线的穆戍大帅,偶然一次提到这位罪魁祸首发动征伐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穆戍国主,却不记得此人叫什么名字。解般指着地图半晌,然后一挥手:“这穆戍老二在朝堂上很有雄风,却不知对战事了解如何,若是他仅仅会纸上谈兵,倒不如用离间计……”   自她之后,将领们称呼穆戍国主,就变成了:“穆戍老二怎么怎么有雄风……”以至于简化到后来就成了“雄风老二”。   大黎士兵听了头头们的谈话后,一旦说起穆戍国主,神色都非常微妙……   穆戍国主一定不知道,他的某种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响彻整个大黎军营。   话说回来,雄风老二宰了五个兄弟,仅留了两个。这两个分别是残废痴傻的三皇子和一奶同胞的八皇子。   想起贵公子那养尊处优的模样,解般觉得既不雄风也不傻缺,那就只可能是八皇子,可这八皇子为何跟她有旧呢?难道前世她死得太惨给穆戍王室托了梦?   ……那也应该是找个高僧斩草除根吧?   解般敛眉推算各种可能,一抬头发现贵公子正停在她面前,滚边的披风拢了他的身形,显得顷长而稳重,此刻见解般回神,他面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却瞥向了别处:“薛儒已经领一万轻骑启程了。”   解般没领会话中意思——所以呢?要绑着本将军走了么?   贵公子续道:“你跟我一路,可以慢些。”   解般问:“无马?”   贵公子微微点头:“这一路上,都不会有。”   解般沉默片刻,忽然按住手中剑柄,略微往下压了些,低声道:“薛儒视我如临大敌,公子应是知我身份了?”   贵公子抿了嘴唇,这个在他人做来冷漠的动作,在他脸上却添上一丝温雅:“有些意外,不过你既然踏在我穆戍的国土上,那么征泽大将军就等于死了,我不同死人计较。”   解般握剑柄更紧一分,心下警惕:“公子已将本将军看作死人?”   “我无此意。”贵公子微微挑了眉,看着她的眼睛,“休衷,在我面前,你不必捕风捉影,字字珠玑。”   解般听了此话,便有些茫然,不自觉问出口:“我们相识?何时何处的事?”   她问出此话本是无心,然而贵公子却久久不曾答话,四周只剩下风声猎猎,轻骑兵身上熟铁铠摩擦的沙沙响,解般望了对方一眼,然而贵公子却重新垂了眸子,睫毛压抑了深沉的眼瞳,让人瞧不清他究竟是何想法。   六年前的夺嫡之乱,穆戍的八位皇子争斗是如何惨烈,外人是想象不到的,正因为想象不到,亲身从那血路中杀出来,才晓得炼狱的颜色。   身为王后嫡长子,却被备受父君宠爱的庶兄处处打压,就连十多年前,穆戍居留大黎的前代质子病逝,大黎要求再送一位质子。朝廷上下一致认为庶出的大皇子最为适合,然而庶兄的生母薰贵妃哭了两月,最终父君决定送去的却是身为嫡长子的他。   王后神态沉静,不哭不闹,身披华服高坐凤座,嘴角含笑道:“既然君上决定,本宫也不可因私废公,二殿下,叩谢圣恩吧。”   朝臣齐声称赞王后贤德,这一份贤德保证了数十年的后位,即便是薫贵妃再受宠的时候,也不曾动摇过后宫之主的位置。   然而伤的最深的不是父君的偏爱,也不是母后的贤德,而是那一声“二殿下”,母亲叫了他八年的“二殿下”,他不明所以地受了,然而在大殿之上,对比薫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求道:“彦儿性子不好,若是离了臣妾,不但臣妾心若刀割,便是他闯出祸来又怎么得了……”   他垂着眼想了许久,才想出“彦儿”莫约值得是他的庶长兄虞彦落。   薫贵妃从不曾叫过他大殿下。   就像母后从不曾叫过他的名,仿佛过去的八年他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单薄如刀的代号。   这柄刀,细细切切地在他心口足足割了八年,却只是在离去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伤筋动骨般的疼痛。   “二殿下,可是身有不适?”在被送去为质的漫长途中,随行的陌生仆从紧张地盯着他。   他习惯性垂了眼,不让人看出他眸中刻骨的深色,只是按着自己的心口道:“已离穆戍,不必叫我二殿下,称大人便罢。”   生平第一次被人唤出名字是在大黎的国都,他抵达大黎的那一年,大黎发生了件大事,二字并肩王“远仲王”因有心谋逆而被当街绞杀,他遥远地看着刑场的那个瘦削苍老的女人,纵然残留年轻时的铮铮风骨,然而已近迟暮——诬陷这样的人谋逆,诬陷的人不长脑子,相信诬陷的人更不长脑子。   众多看客中,嬉笑着有之,茫然者有之,义愤者有之,叹惋者有之,那个女人淡淡笑着,漠视了这一切,唯看向一个被老仆抱在怀里的女孩,叹息道:“休衷。”   女孩也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流泪,目光却藏了如海般的哀戚沉重。   远仲王被吊起的那一刻,女孩紧紧闭了眼睛,哆嗦了一下。   远仲王逝世,老帝王怜她前半生忠君报国,赐了一口薄棺,保留封号。既然是留了封号,那么也算是一位人物,按道理质子府的猪狗们都要写一篇祭文,还要送些礼物去王府表示哀悼。   他带了一位随从亲自登门,因为王府门前门可罗雀,所以轻而易举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女孩接过他的祭文和作为礼物的罗缎,认真将罗缎铺开,盖在了棺中女人的身上,仔细掖了角落,然后又将祭文从头到尾看完。   他自觉心意达到,向王府管家告了辞,刚转身却听见那女孩有些艰难念道:“虞……衣。”   微弱的几个字震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生平第一次慌乱,回身这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话一出口更是呼吸不畅:“你说……说什么?”   女孩将头磕在棺沿,就像靠着母亲的肩:“不认识中间的字。”   “什么……什么中间的字?”   “你的名字,中间的字……我没有学过。”   他只觉得有一股涌流抨击着胸口,充实发热,却又微微有些疼,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教十遍教一百遍都无所谓……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忘了如何说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个字。”女孩忽然抬头,举起手中的纸。   “授。”   “……虞授衣?”   “是的。”   于是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同时在那些孤独剪影的深夜,在大黎质子府,在穆戍夺嫡战,他垂下眼眸,总会一遍一遍书写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就是“休衷”。   他从八岁,写了这个名字足足二十一年。   面前的女将手按重剑,眉目带风沙与倦意,仿佛二十多年前远仲王的风骨又浮现于世。虞授衣拂了下袖口的浮灰,轻声道:“休衷,我们相识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毛豆      解般矛盾了很久。   依着她的性子,做事就要明明白白,她与此人是如何有旧的,何时,何地,何种程度,何种感情,后事如何……跟对方粮草兵马的简报一样列出个单子,最好不过。   但是她一句话问出来,虞授衣只模糊地说了一个大概,而且对方瞧上去似乎有点消沉,她又不好再刺激,只能缄了口。   薛儒领了一万轻骑迅速远去,两盏茶的功夫,黄土飞扬,浮尘渐渐落下,虞授衣坐在元氏院中小石桌上,一套瓷茶壶摆放整齐,上好的香片浓酽,他左手执了一册书卷,垂眸翻阅时不动如山,仿佛周围的风都是沉凝的。   元氏怕孩子吵着贵人,托了邻居的姑嫂照看,自己蹲在厨房门口开始剥筲箕里的毛豆,一手捏着,另一手拇指一掐一划,再翻开带着细密绒毛的壳子,几粒翠色的豆子就叮叮当当落尽搪瓷碗里。   解般练了半会的剑,顺便劈了一捆柴,将伯浊剑架在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在元氏旁边,也抓了一把带壳毛豆开始剥,可惜剥完了壳,豆子也被挤出了水,烂糟糟几粒,解般也不好放进搪瓷碗里,拿在手里顿了顿,塞进嘴里生吃了。   元氏忍不住道:“剥这个豆子,大拇指指甲要又平又长,对准中间那条筋,破开的时候用力也要均匀些。”   解般嚼着豆子,闷声道:“你手巧,我也就会洗个菜。”   元氏眉开眼笑:“我看你刚才那柴劈的就很不错!条条跟刀削面似的。”   解般:“……小意思。”   从军者不方便留指甲,解般只能将豆子放手里慢慢搓皮,她搓完一条,元氏已经剥完十条。解般边搓边走神,想起这时候奉烈关的战役估计已经开打了,她平生除了打仗也不会什么别的事情,等战事一了,她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窝在山沟里跟寡妇搓毛豆?   ……听起来还怪让人动心的。   她正思虑着,忽然又有条板凳被拉过来,然后身边皑雪似的身影坐下,滚边的披风被横陈在石桌上,此刻的虞授衣退去了沉沉的压迫和厚重,眉间寡淡,如世间闲云野鹤的世家公子。   他从筲箕里拿了一条带壳毛豆,送到嘴角,轻轻衔住那一条细筋,迅速往下一扯,然后毫不费力将壳剥作两半,指腹从上往下一搓,三四粒毛豆就跳着滚进搪瓷碗里。   解般见此,顿时觉得打开一条阳关道,立刻停了搓豆子,把豆子角往嘴里一送,嘎嘣一声脆,豆皮拦腰断去,解般条件反射一咽,咕咚下了肚。   元氏:“豆……”   虞授衣抬眼愣了一下,立刻伸手过去想拍她的背,然而刚碰到解般的背,又生生停住,指头不自觉往回收了收,紧紧敛着眉道:“……可有事?”   “无事。”解般看着手中半截豆皮,伸手挠了挠喉咙,“就是……感觉吞了半条毛虫。”   虞授衣:“……”   解般将手中半截豆皮里的豆子倒了出来,又揉了下喉咙,咳了一声,起了身:“我去拿些水润润喉咙。”   随着她起身,虞授衣垂眸,默不作声将手收回。   十余年的从军,险恶境地不知几何,都在湿地上挖过蚯蚓,解般自然不觉得吞毛虫有什么恶心,就是毛豆壳上刺毛太多,有点齁嗓子。   咽了几口水后,解般重新坐下,用老办法一心一意搓豆子,元氏慑于虞授衣的身份,不敢擅自开口,闷声不响地剥。于是三人围着一只筲箕和一只搪瓷碗,沉默地剥了半个时辰的毛豆……   多年后,权倾大穆的名将解休衷,在同僚打趣问及她对穆帝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解休衷微扬下颚,望天想了片刻,答道:“陛下咬毛豆的功夫很是不错……”   立刻有看不顺眼的臣子趁机去穆帝跟前小报告,穆帝如往常一般寡言,厚重的大氅沉凝了一个国朝的威严,听完这话后,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垂了眸道:“休衷是个知规矩的。”   臣子不解,然而穆帝不再多言,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明摆着是不愿多听。之后和解休衷斗了半辈子的太傅薛儒听闻,狠狠斥责了那臣子,恨铁不成钢道:“解将军有帝宠在身,万不得已不可擅动!咬毛豆的功夫有多少价值可谏的?人家还没说是嘴上功夫呢!”   待那臣子羞愧万分地走了,薛儒生了半会闷气,一把将扇子摔在地上,想起解将军如日中天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恨声道:“山清水秀,田园风光,是个作奸犯科的好去处——”想起解休衷是个女子,一定不会主动,只能再闷了一口气暗自埋怨穆帝,“可陛下的胆子都去咬毛豆了吗!!”   晚间元氏炒了一大盘青椒毛豆炒鸡丁,与昨日解般做出的焦饭的味道像是隔了八百条楚河,解般津津有味舔了盘子,主动帮忙元氏收拾碗筷,因为心情愉悦多说了几句话:“你姓元,那是叫什么的?”   元氏愣了下,才露出一个笑:“我夫家姓元,我姓聂,聂小塘。”   解般想了一会,道:“好名字。”   元氏奇道:“如何个好法?”   解般说:“字简单,我应是都学过的。”   元氏:“……啊,这倒也是。”   解般又说:“我学识不够,母亲只留了我些兵……保命的册子。辞藻我不懂,因此我不喜欢偏词难字,若有人名字里头有字我不识得,心情总是不好的。”   虞授衣默不作声地抚上额角:“……”   这也只能说,征泽大将军的御下之能确实不错,在无意之间,一枚甜枣和一个巴掌就同时左右开弓了……   翌日的清晨,留驻此地的六个重甲兵近卫已经开道回来,解般刚练完剑法,精冶的重剑被使得翩若惊鸿,沙尘围绕三尺而久不落,刀光剑影中的布衣女将浑身携带杀伐之气,眉眼间仿佛蕴了血光。   元氏拿了帕子过来给她,又递过去一包干粮,微微笑道:“昨夜煎的蛋饼,还有闷烤的小糕,路上当牙祭也可以。”   解般擦了汗,拎着包裹,掂了掂:“这么多?你可还留了你自己的?”   元氏说:“你们此番去的是奉烈关,小解你又有一身好武艺,保家卫国,我也要有点心意。”   解般一怔,竟不敢看元氏的眼睛,然而退回去又落了她的面子,只能先沉默接过,勉强笑道:“谢过,若是能再回来,解某定当报答。”   元氏笑了笑,欠身作了一礼:“保重。”   解般低声回道:“保重。”   此番上路,果真不见一匹马,马蹄印都没有一只,隆冬时节,整条黄土路上能看见的活物只有解般和虞授衣,一路上若是一句话不说着实尴尬,解般气沉丹田良久,从包裹中摸出一块糕,用手背蹭了下前方虞授衣的披风,问道:“吃糕么?”   虞授衣的步子顿住,冬日寒风掀不起厚重的滚毛披风,只将里面皑雪的衣角吹得褶皱。解般走上一步,目光漫无目的看向前方:“我身为大黎将军,受之有愧,既然是你国家的子民做的东西,还是你吃了比较好。”   虞授衣微微侧过脸,心里渗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先前她蹭过来的那一丝微微的甜迅速流逝,听了她的话,反而衍生出丝丝的烦闷。他向来能轻易拿捏住自己情绪,上一次心里产生这种郁气还是在夺嫡之战中,时隔数年,他虽是对自己的情绪颇有质责,然而说话时还是不动声色的模样,轻轻道:“还是无法忘了大黎?”   解般目光移过来,心想大黎还没倒,战事当前,就是想忘也忘不了:“自然忘不了。”   虞授衣这回闭了眼睛,然而仅仅一瞬又重新睁开,睫毛下的眼瞳流光别无二致,只是压了更深沉的风云,半晌,他接过解般手中的小糕,道:“我知晓忘却母国是难的,慢慢来,穆戍也有几处名胜,也助于散心。”   解般心想本将军晓得雄风老二为什么不杀这个一奶同胞的八弟了,寄情山水的皇子不足为惧嘛,但见对方这么体贴,便客气道:“……那你有心了。”   虞授衣又看向前方,手指自披风下伸出,顿了半晌后还是扶了解般的手臂:“前方有地方结了冰,你跟着我的步子走,别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胡芦      被人握住胳膊,在解般看来是个很讲究的事。   许是远仲王一脉相传的习惯,解远意就很少让人碰到胳膊,在解远意看来,袭胸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被攻击到致命处,那么双膝双臂都能尽可能让自己脱离险境。但胳膊不一样,若是被钳制住了一只胳膊,不说那一手剑术要大打折扣,如果还误伤了自己的手,在日后战场上,就是失了半条命。   解般绷紧了胳膊的筋骨,常年习武的手臂在压力下冷硬如铁。   之所以她没果断挣开,一是她很有自知之明,在穆戍能生存下去还要仰仗这位皇子,不好意思把人给打了;二是虞授衣也很有自知之明,手指握得不紧不松,极为克制,手指的位置也根根恰到好处,让人感觉是被捧起的一枝花,而不是攥住的一根筋。   两个人都非常自知之明地走过冰路,却因为僵得太过,虞授衣手指很抽筋,解般胳膊很抽搐。   多年后说起穆帝与解将的第一次近距离肢体接触,解将军高深莫测:“我是不大记得我的感觉,但我可以担保陛下是作如何感想。”   薛儒少有几次被挑起了兴趣,憋了整个早朝,忍不住去问:“你说说,陛下是如何想的?”   解将军说:“他一定觉得跟握董国公的感觉一样。”   薛儒:“……”   董国公者,身高八尺,腰围八尺,浑身肌肉虬结精壮如铁,沙场上如山岳般横冲直撞,人称“暴熊国公霹雳滚球”。   要去往奉烈关,还需要经过一座名叫胡芦的小城。也许是前方战事的气息,这小城的进出检查也严了许多,没有官府签发的行碟,一律扣押。   解般两手一拍衣服两侧,跟虞授衣示意道:“我无行碟,你看是从旁边荒山野岭绕过这城,还是我去办个假碟?”   虞授衣微微抬了下颌,目光平淡地看着胡芦城:“我随你。”   “你的地盘你做主,这时候不应该大人你拿主意么?”   “那用身份压过去。”   解般皱眉犹豫了一会,诚然,这个方法最是便利,但是这八皇子不被雄风老二忌惮的原因除了同胞还有就是不问世事,这样高调作威作福,难保不被参一本,到时候这八皇子倒了,自己被爆出来,怕是被杀的仿佛要更升级——譬如从百马踏变成千马踏。   于是她思虑片刻,还是很保险地摇头:“算了,你身份不稳,还是不要冒险。”   虞授衣听闻,敛着眉看向解般,疑道:“身份不稳?”   解般心想也不能说得太激,总要留点面子的,于是随意应了声嗯。   虞授衣轻轻垂了睫毛,眉梢却还稍微地蹙起,护额流转着冷清的光晕,锦带上绣着金色的窃曲纹,但也只在他垂眸时才令人注意到这些散出的浅薄光华。   “我没什么身份不稳的。”虞授衣最终略微抬眸,淡淡道,“一个小城而已,你进不去,就是在打我的脸。”   事实证明,没人敢打虞授衣的脸,特别是他拿出个金色小牌,更没人敢。   等守城的兵士恭送解般入了城,解般面上没显,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既然过意不去就要想办法还了这个情,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般想来想去,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话说这位穆戍皇子跟我到底有什么旧呢……   解般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来。   好在她不经常钻牛角尖,走在路上一心一意想不出来,解般面对饭菜三心二意更想不出来,于是她掰了筷子就认真吃饭,夹鲈鱼肉片的时候,筷子顿了顿,转了个方向,放到了虞授衣碗里。   虞授衣怔了一下。   本来正扒饭的解般忽然猛地一抬头,又伸了筷子道:“啊我忘了,我常年在外,皇室王室的礼仪我不熟……我夹回来。”   虞授衣抬手用自己的筷子架住了她的,抬了眼看她:“皇室王室有什么规矩?”   解般想了下,没理出个头绪,只道:“反正不能往别人碗里夹菜,特别是用自己的筷子……不过这好像不限于皇室或者王室,前些年我去庙里吃过斋,和尚们好像夹菜都是另用一双筷子……”   虞授衣看着她道:“你记混了,和尚夹菜是不能用同一双筷子,王室是可以的。”   解般:“有吗?”   虞授衣肯定:“有的。”又道,“穆戍礼官有记在礼册上。”   解般慢慢收回筷子:“……哦,那应该是真的了,看来是我记混了。”   虞授衣动了动筷子,夹起那片鱼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后又道:“不过大黎皇室似乎无这个规矩,休衷,你在大黎过得很拘谨?”   解般咬着牛丸子:“不算,我十三岁之前无人管我,后上沙场,也只是二十一二岁回了都城受封,仅呆了一月左右。”   “十三岁上沙场?”   “是,虚岁十四被陛下赐名解般,封中郎将。”   虞授衣微沉了眼眸:“就因为是远仲王的女儿?”   “不全是,陛下将与质子府暴.乱关联的人都发配去了边疆御敌。”解般说,“虽然我自己都没搞清我为什么会和质子府的人有关系,我想了很久,大约……是因为远仲王府跟质子府只差了一条街的缘故……”   “……”   虞授衣纵然自控力强大,依然控制不住心里渐渐蔓延开的灰暗失望——在解休衷的话中,孰轻孰重分得明确,一端是此生效忠的大黎帝王,另一端只是隔了一条街的质子……们,是啊,当年的他只是在偌大质子府中的一位质子,没有资格被单独拎出来看待。   纵然他隐忍数年,血战数年,谋算数年,依然无法改变最初的最初——那一条街的长度,像是无法翻越的天堑,被圈养的猪狗不能随意外出,更无资格在无事时向二字并肩王府递帖子求接见。   无法改变她心中对质子……们这一端看法,那么另一端的看法就必定要更改!   虞授衣握了筷子,却抬眼漫漫远眺向奉烈关,远处狼烟纷纷冲天,风沙扑面,在这风起浪涌的乱世,他低垂着眼盖去深沉如鸦色的瞳,缓慢勾起一个笑。   大黎的陛下……是么?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多了评,有些开森   ☆、大腿      在用完饭后,解般正喝着消食的茶片子,喝见底了,突然脑子清明了一下,瞬间找到了她目前的人生意义——比搓毛豆要更令她心动的事情。   这个令她充满干劲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呢,很简单,她好像还记得前世被俘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车骑将军的勾结叛变,以及傅国将军私逃——逃跑的就不管了,征泽大将军如今这个立场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好意思说什么,但是叛变这个情节很严重。   而且若是车骑将军在雄风老二跟前秀下限,表一表忠心,再将几十万人命推到她征泽大将军的头上——很好,千马踏再次升级为万马踏,这一呼溜过去,都不用来回跑。   解般续了茶,一杯再次见底后,她确立了战略方针,第一,即刻赶往奉烈关,趁穆戍大帅还没确认车骑将军忠心前,把这货提前做掉;第二,努力抱身边八皇子的大腿……   如何抱大腿?   解般唯一与大黎皇室有交集的,也仅限于二十多岁回京受封的一个月。她勉强晓得抱皇室的大腿与抱其他大腿很不同,要抱得自然,抱得舒心,抱得情深意切,方才是成功之作。   譬如一位妃子抱黎帝的大腿,绝不可能开口就是:“臣妾寂寞了,陛下晚上来跟臣妾滚下床单,然后我们谈一谈臣妾娘家加官进爵的事情……”   以解般的情商都知道,黎帝会一脚踹过去。   解般闭了眼睛,仔细回想,大黎中奸臣们到底是如何抱大腿的。   好在大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奸相佞臣,时隔多年解般也能想出个大概。   若是说这第一策,就是要顺着说话,上面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说马绝不能反驳是鹿,说猪绝不能反驳说是狗。打个比方,大黎少师曾为太子争一个把自己人安插在吏部的机会,但是黎帝属意的人选是另一个人,于是少师第一反应是心花怒放,高声赞颂——把黎帝属意的人选夸了个千儿八百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夸得黎帝都心塞塞的。   一顿夸完后,不用少师再说什么,黎帝就朱笔一叉,把原属意的那人发配到了犄角落去。   解般正研究着这策略,冷不丁听见虞授衣开口:“奉烈关的战事应是要结束了。”   解般本想点头附和,却心思一转,又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这意思是不是带着遗憾呢?是表示他很想快点去奉烈关,不然连收尾都看不了的意思吗?   于是解般放下了茶,顺着话说道:“也是,那我们快些启程吧。”   她一番思考的表情在虞授衣眼中,全然变了味道,十分形象地表现出一位大将军纠结的心态,加上她这一句迫不及待的启程,虞授衣垂着眸,差点没稳住自己——她果然还是心系着大黎,就算没有了大黎的帝王,还有大黎二三十万大军和麾下征战多年的将领。   思索到这里,虞授衣更是烦闷,如果她在战场上临时倒戈,救大黎的将领事小,跑去大黎阵营一去不回了怎么办?他将她带在身边,是因为不想回头去寻的时候人不见了,若是她因此跑回去了,这还不如安排几个侍卫看着她在村里搓毛豆。   ……当务之急,拖延去奉烈关的时间,最好拖到战事已了,她估计会歇一歇回去的心思。   于是虞授衣巍然不动,执了茶壶为解般再添了一杯,轻描淡写道:“穆戍王室的规矩,饭后一两个时辰内不宜走动,休衷,委屈你陪我坐会了。”   解般愣愣地捧了茶:“是吗?”   虞授衣说:“是的,礼官有记在礼册上。”   “……哦,那就坐着吧。”   稳稳当当两个时辰里,解般开始回想抱大腿第二策。   这第二策,就是展示自我。   此种方法可借鉴黎帝的妃子们,绣花弹琴跳舞书画煲汤无一不精,一旦某天黎帝穿过御花园,被某种奇景吸引,自然而然成就一段好事……解般自问自己绣花弹琴跳舞书画煲汤无一不通,连剥毛豆都不通,唯一行的就是带兵打仗……   但是如果要这么说:“大人,我征泽大将军是一代名将,杀了你们穆戍三十多万人呐,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是也是我带兵有方,我是不是很有才呢?”   那么下场一定是——解般,二十五岁,惨卒,死于十万马踏。   既然才华不能展示,那么只有忠心可以展示了,想必王室的人都喜欢忠心的人才,不管是他国还是己国,只要是忠臣都会受到尊敬,万古流芳。   解般默默想了一下,然后就开口:“大人,不知解某可否向您讨个要求?”   虞授衣心里戒备,但不忍立刻回驳,只是警醒道:“何事?”   解般正色:“奉烈关大黎军中有一度辽将军跟我近十年,情同手足,骑射出众,若是他有险,望大人能出面救他一命。”   虞授衣稍稍放松,还好不是放她回去,但心中依然不是滋味,只道:“若是被俘,我会让人不取他性命。”   解般摇头:“度辽将军若是被俘,怕是立刻会自刎——他对大黎很是忠诚,我不希望他有难。”   虞授衣沉默许久,续了茶道:“好,依你所言。”   解般觉得,第二策实在不给力,既然没抱上,那就换第三策,下狠命,以退为进!   身为征泽大将军,解般不能不知道穆戍人对她恨有多深,就像大黎人对穆戍大帅滔滔不绝之恨一样,大黎的边城至今还有首童谣:“穆大帅,短命衰,三箭两枪马下摔,穆戍棺材肩上抬。”……只可惜童谣不可信,前世她惨死时,穆戍大帅还好端端的。   这要是以退为进,就要先请罪,先博得一个印象分。   而这请罪自然要从自身下手,解般想来想去,断胳膊断腿自然是很有诚意的,但她断不起,乱世当前首先要自保,否则就算把罪请了,自己也活不下去。   那断什么呢……解般苦思冥想良久,悟了!断不了头,本将军可以断头发嘛!   解般想明白后,立刻站起,凛然一甩袍服,铿锵曲起一条腿半跪,敛着下颌却风骨不减,单手扣着地道:“大人,解某明白自身于穆戍有大罪过,然实在是国家之命。解某不敢背弃国命,实在不能再与大人同桌而食,解某愿以三尺发谢罪!”   虞授衣:“……”   他在猝不及防下心绪起伏过大,手中茶盏应声而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袖口,余下的顺着桌沿一滴滴在地上积成小洼。   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仿佛被冰封一般,唇色也是穆戍人特有的淡薄,只是沉默,眼眸完全闭上,睫毛垂下后倒下弧度的阴影,深不见底的君心。   在穆戍国都参与过夺嫡之战的臣子们,都曾经有一个共识——二殿下深不可测,就连最善于窥探帝心的臣子都无法在他身上瞧出一丝半点的情绪,但就算他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却没人愿意他闭眼。因为一旦他闭上眼睛,说明自身的情绪有些难以控制,结局通常过于可怕。   但解般不知道,她见虞授衣闭眼,愣了一下,想着难道三尺不够?要……秃头才行吗?   虞授衣闭眼良久,缓缓睁开时看见解般茫然地看着他,解般生来便有一副浓墨重彩似的眉眼,压着刀光血影的战气,此时舒展开的眉目却像是含苞待放的茉莉。   他心中的阴霾忽的就散去了一部分,此刻也彻底压住了情绪,想伸手扶她起来,却只是触碰了她的鬓角,淡淡道:“很漂亮的头发,自己好好留着。”他站起身,放柔了语气道,“两个时辰已过,休衷,我们启程吧。”   解大将军一定想不到,她这尽心竭力的抱大腿三策,着实狠狠的给虞授衣添了三回堵。   穆戍国主足足心塞了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关破      虞授衣一边心塞,一边与解般慢吞吞来到奉烈关。   奉烈关风起狼烟,大片狼藉,最惨烈的战役已经过去,厮杀声都被埋没在风中,战后清扫的人正在用勾耙将尸体堆在一块,浇上油焚烧。   穆戍大帅乘胜追击,预备顺势攻破奉烈关防线后的五座城池,而大黎的残军也败退到五个城池之后的岳洋河岸,并烧毁了全部的船只和桥梁。   留守在奉烈关的,只有监军薛儒和八万军士。   薛儒穿了软甲,外面披了蓝色的袍子,见了虞授衣跪下道:“臣幸不辱命。”   虞授衣轻跺脚下:“就为了这一堵天堑,两年三月,这一句幸不辱命来得迟了。”   薛儒腰背更弯了些:“臣有罪。”   虞授衣慢慢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解般,微微合了眼睛:“大黎久不供粮,将士体弱,兵器钝驽……天下也仅仅有一位名将可以阻五十万精兵长达两年余。”   名将离走,奉烈关破。   奉烈关弥漫着浓烈的尸臭,解般戴着黑纱斗笠,负手站在血迹未干的城墙上,带着血味的寒风刮在她脸上,略有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脚下是她守护几年的关卡,然而她再次踏上这地方时,已是易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求蒋大人给在下个准话儿,这到底是给在下一个什么安排,我也好心安……”这声音极耳熟,却带着不曾听过的谄媚。   答话的人却显得不耐烦又不屑:“大帅开出的条件是捉到征泽大将军,可现在大黎大军退居岳洋河,而征泽大将军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你还好意思要报酬?”   解般顿了良久,回头时黑纱被吹得贴在了脸上。   顺着她的目光,那城墙口,缩着头的正是叛变的车骑将军,雷宜行。   “怎么回事?”   那蒋大人刚不耐地转身,一下撞见了披着厚重滚边黑披风的身影,惊吓地跪倒:“君……”   虞授衣挥手阻了他的话,又问道:“他是大黎的人?”   蒋大人顿首道:“是,大人恕罪……因大帅久攻不下奉烈关,所以只得使了拙劣伎俩,收买了大黎的将军,承诺若俘虏征泽大将军,给予三品官位。”   “无妨,成王败寇,用什么手段我不在意。”虞授衣打量着雷宜行,“倒是大黎将军如此容易收买,对穆戍来说,意外之喜。”   雷宜行虽不知道面前此人是什么身份,然而看见蒋大人如此战战兢兢,也没勇气顶嘴,只能燥红了脸,低头一言不发。   此时薛儒过来,朝虞授衣行礼道:“大人,大帅派了信使回来,说得知大人已到奉烈关,不能亲自迎接甚为惶恐,大军驻扎于岳洋河北岸休整,此刻他正快马赶来接驾。”   “让他歇了,来回跑五个城,除了累死几匹马,没有用处。”虞授衣并未接过信件,“五个城,他怎么处置的?”   “三个让兵马放抢钱财粮食,百姓充作奴,另两个……屠了。”   虞授衣淡淡道:“是么。”   “大人可是觉得不妥?”   “百姓充奴,充到哪里?”   “八岁以下贩卖到穆戍,青壮年留三百搬运尸体与财物,老人杀,女人杀,其余杀。”   虞授衣垂了眸子,半晌道:“八岁……已经能知道太多事了。”   薛儒低头怔道:“大人的意思?”   “两岁。”   解般步下城墙时,就见虞授衣站在雷宜行身边,表情一如既往淡漠,看不出他是想杀还是不杀。   解般心中焦急,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虞授衣果然看了过来,然而走过来微微低头问道:“穿得实在过少,可是惧寒?”顿了顿又道,“我叫人送件狐裘来。”   解般拉住他的披风:“等等,我不畏寒。只是那人……是我手下的车骑将军,可否将此人交予我处置?”   虞授衣可不敢说能被穆戍收买的将军是不是真忠心,更不敢放人在解般的身边,但瞧见解般谨慎小心的表情,生怕他拒绝似的——虞授衣复杂想了很久,最终忍不住松了口,软了语气道:“给我三天时间,此人军衔为二品,有些消息需要从他嘴里撬出来。”看见解般有些失望的脸,不由得补充道,“就三天,不管他说不说,到时间就给你。”   解般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虞授衣能不对她这个正一品的大将军动刑,已经相当不错,于是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虞授衣垂下眸子:“无事。”   等解般走后,虞授衣再不看雷宜行一眼,只向薛儒吩咐道:“带去刑房。”   “是。”   半晌,虞授衣又续道:“用重刑。”   薛儒一愣:“是!”   逗留奉烈关三天,解般见到了雷宜行,但是她觉得就算她摘了面纱也没有事——雷宜行已经瞎了,这个曾经大黎正二品,仅居她之下的车骑将军,如今少了两条腿和一只手,一双眼珠被剜下,眼皮软趴趴盖下,脸上伤痕交错。   解般退了旁人,然后蹲在雷宜行的面前,一字一顿说:“雷宜行,我本是要第一时间杀你的。”   雷宜行先是愣了好久,然后突然嚎叫起来,一边吼一边蹬着像两个粽子的断腿:“蒋大人!蒋大人你快派人来!征泽大将军在这里!她在这里!!大帅救我,大……”   解般重重一顿伯浊剑,震霆般的重响打断了雷宜行的吼叫,雷宜行怔愣了许久,忽而又呜呜咽咽起来。   “脑子清楚了没有?”   雷宜行弱声求道:“大将军……大将军是你先跑的啊,你撤了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也是没办法……如果不降,我就要死啊……”   “你叛不叛,与本将军在不在军中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能没有呢?怎么没有……”   “有没有你说了算?祖上庇护的爵位,来军中混个功名,你家族拖私人送来鸡鸭鱼肉,名剑宝刀,怎么不知道送几十万大军一份?”解般轻声说,“你算什么东西?”   雷宜行大喊:“大将军,你还是远仲王府出来的……我家族小,别说几十万,一万都供不起!大将军你……强人所难!”   解般沉默良久,缓慢呼吸了一下:“雷宜行,多年行军,本将军的规矩不曾变……”   雷宜行猛地打断道:“不!我不要死!大将军你不能杀我!我是雷家的嫡子!!你杀了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你会在午门前跪到死!!”   “我不会再跪了。”   解般一拍桌案,伯浊剑被震动,她出手疾若闪电,反手握住剑柄抽出,剑光铺洒,随后明亮如光的重剑狠狠劈入雷宜行的头颅,血花娇艳,解般拧动手腕抽出剑:“远仲王府的主人早死了……忠也死了。”   解般捡起雷宜行的衣角擦了剑,收入鞘,抱着双臂望天,半晌后突然啧了一声:“人死了,我该怎么向那位解释呢……”   接到情报的虞授衣蹙了眉:“她杀了车骑将军?”   薛儒不敢抬头:“是,一剑毙命。”   虞授衣问:“可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薛儒说:“有,似乎听到远仲王府之类的话,莫约是忠心之类的话……更多的臣派去的人说不敢靠近,征泽大将军武功极高,稍有动静会被立刻察觉。”   虞授衣沉默片刻,挥手道:“下去吧。”   虞授衣心里很沉重,原本倒想出个好法子,譬如让车骑将军引诱解般进入穆戍的阵营,结果因为忠心二字,解般竟然拔剑直接杀了麾下将军。   ……征泽大将军果然对大黎忠心耿耿,这种忠心简直太糟心了!   虞授衣一边糟心一边批折子。   夜深烛影重重,虞授衣批完折子,开始思考回程——他来奉烈关也是因为此地久攻不下,他八岁前就将兵法经典倒背如流,十八岁策划质子府大暴.乱,并且从大黎国都一路冲回了穆戍,可见操纵兵马并非纸上谈兵。特别是阵法,穆戍大帅也承认远远不及。   此时奉烈关大胜,还额外拐了征泽大将军,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去?   回去慢慢感化。   若是真的让休衷慢慢淡忘了大黎,凭借他的拼命亲近和存在感,很有可能让休衷对他产生好感,若是她愿意,他完全可以倾国之聘娶……娶……   虞授衣的耳根发热,熟了。   两声叩门,虞授衣怔了一下,听见外面解般的声音道:“大人睡了么?”   虞授衣忙用旁边的冷茶浸了脸,退了那层淡淡的红,出声:“不曾,你进来吧。”   吱呀一声,解般披着外袍走进来,反手关了门,因为有些冷而袖着手:“半夜打扰,有些抱歉,不过有个事不好拖到明早说……那个,我麾下车骑将军,雷宜行死了。”   虞授衣起身,从旁边拿了个暖壶,本想直接递给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伸手拉过解般,将暖壶放在她手心:“还好,不是很冷。”   解般茫然捧了暖壶:“我不畏寒的。”虽这样说,她还是拿住了暖壶,又道,“雷宜行是被我杀的,具体原因……我不想说,只是同僚一场,我去埋了他,大人可有意见?”   虞授衣淡淡笑了一下:“没意见。”   解般放松道:“那便好,不叨扰大人了,夜深苦寒,大人还是早些歇息。”   关心的话就算从臣子们口中说千儿八百遍,都是同“今天天气很好”一个意思,而解般这话本来也就是个客套,却瞬间暖了虞授衣的心口。   虞授衣试探地伸手,为解般理了理衣领,见她只是略微错愕,没有闪避,心中更是温柔了一块,眼中神色也如流水轻荡:“你是在房内杀的人?我去叫人为你新布置间屋子,那间估计有些血腥,要去收拾下。”   解般本想说一点血味就当焚香了,但虞授衣这话说得柔和极了,带着几分小心,她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得点了点头:“……麻烦了。”   虞授衣不麻烦,他甘之如饴。   只是半夜被叫去清理房间的薛儒从国主近卫身上得知此事,仰天长叹,恨铁不成钢:“就是个刚及冠的毛头小子也晓得,让姑娘跟自己睡的大好时机就是姑娘换房间……君上他,他,他几个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马崽      留在奉烈关第七日时,收到了穆戍大帅的急报。   消息虽封锁了,然而解般天生的觉察力,还是能猜出发生了何事——穆戍大帅定是想造船强行渡河,但度辽将军费涵费子沓,素有“鬼弓”之称,在奉烈关前的平原上作为不明显,然而在河岸边组织弓箭手射船只,简直就是射靶子一样简单。   穆戍起码损失千人。   解般正思考是不是要去岳洋河先看着,度辽将军纵然骑射功夫出众,但架不住穆戍大军强攻,而若是他被俘,下一支箭怕是要捅在自己心口上。   但解般想了会,还是放弃,她到不了前线,不管是虞授衣还是薛儒都应该很明白,放她过去就是放虎归山,虽然她这头虎到底有没有心思归山没个定论,但总之保险的做法就是离战场越远越好。   给她兵权,她就是战场上当之无愧的王。   岳洋河的急报却让薛儒这几天肝火旺盛,看到解般就怒气难平,连她出门几步都要斥责一句:“老实待着!”   被斥责多了,解般很烦,抬起眼睛,公事公办说:“子沓骑□□妙,可射当空皓月,可射漫天繁星。有他驻守岳洋河,穆帅就算再耗上两年,也绝趟不过去。”   薛儒很看不惯解般:“他的骑射,关你何事?”   解般一笑,忽然单手转出一支单羽箭,另一手抽弓架起,两指捏箭末贴近铁弦,满弓如月,箭矢白羽疾飞如风雪,狠狠刺入五丈开外的城墙,入石三分。   “他的骑射,启蒙是我。”   解般扔了弓,拍了手上的灰,转身离去。   岳洋河的急报也只让虞授衣在奉烈关留了两日,随后他便觉得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带解般回穆戍都城较为妥当。   临行的这几日,大雪纷纷,吐气成烟。   回都城的路途漫长,肯定不能步行,于是薛儒受国主之命跟解般商量:“不用马,用骡子拉车行不行?”   解般沉默良久,回道:“算了,骡子没马的记性,容易迷路,我自己……自己克服一下就好。”   薛儒一脸鄙夷:“世上竟然有怕马的将军——以前你在沙场上怎么活下来的?”   解般没说话,她一拳重重击在薛儒小腹,一声惨叫划破奉烈关。   老子怕马还不是你们穆戍人害的!   解般开始尝试与马接触,她前世惨死之前,还是对马这种生物很有好感的。曾经她最喜爱的坐骑是西方崇野林中最顶尖的烈血马后裔,她十五岁掏空了所有的军饷从马贩子手中买下,取名“猎都”。   那时的猎都还是只小马崽,她悉心照顾三年,等它成年后陪她征战沙场。这样的相伴一直到她二十三岁奉烈关耗空了所有的谷物,她沉默一夜后,第二日下令,杀马取食。   骑兵们强硬反对,然而她拿起伯浊剑,抚摸了一遍猎都身上的鬃毛,随后一剑劈下,马血劈头盖脸溅了她一身。   猎都倒下的那一刻,三军寂静无声。   她以一介女子身份,凌驾于几十万大军之上无人质疑,不仅是她绝世的战事才华与高强武功,更多的是她的冷漠铁血,说这是自私也罢,无情也罢,但唯有这样的征泽大将军能支撑起整个大黎,维持大黎的残喘苟且。   此后,她开始不拘于战马,无论在军中博个功名的世家子弟的好马,还是小兵的劣马,她骑来都是一样,因为都不是猎都,于是可以随便。   在奉烈关的翌日,解般刚去校场准备试图适应马匹,却见虞授衣抱着什么东西,见她来了,将怀中用毡子包起的东西递给了她。   解般疑惑接过,只见毡子里拱出一个小长脑袋,一匹小马崽子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眼睫毛湿漉漉的,皮毛是铁黑色,鬃毛亮得生漆。   “事先寻了只小崽子,从小家伙适应许是会好点。”虞授衣拍了拍衣袖上被蹭上的马毛,见解般并未露出对马崽厌恶抗拒的表情,心里一松。   解般忽然伸手摸了摸马崽子的鬃毛,抬头问:“送我的?”   虞授衣浅笑道:“不然呢?”   解般又看了看马崽子:“品质非同小可,是名马忽雷驳与野驹烈血的后裔。”摸了摸马崽的脑袋,低声道,“大人,礼过重了。”   “名驹配名将,不过重。”虞授衣说,“取个名字吧。”   解般沉默了一下,才道:“猎都。”   猎都的出现稍稍化解了一点解般对于马的阴影,离开奉烈关的那日依旧大雪,两千人的重甲军护送马车回都。一应俱全的马车中,虞授衣闭目养神,在一边的解般正拿着一个碗,里面是兑了马奶的米糊糊,小猎都正将脑袋凑在里面舔着,蹄子扑腾在解般膝盖上。   解般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挠了挠猎都的鬃毛,又朝碗里加了奶米糊。   虞授衣睁眼就看见解般正在逗小马崽,征泽大将军少年老成,鲜有孩子气的时候,此时喜得爱驹,与之较上了劲,手里的碗忽高忽低,急得猎都四只蹄子乱踏,仰着脖子巴巴地看着奶米糊,鼻子里不满地呼气。   若是换了其他人,少不得要抱过小马崽子,借此与心上人搭上关系增进感情。但虞授衣一向性格内敛,庄重自持,此时也仅是微微笑了一下,拿起了一卷书,借着窗外雪光翻阅。   解般玩累了,让小猎都吃了个饱,等猎都合了眼迷糊打起盹,她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但瞧着虞授衣看书看得专心,不好意思打扰,只拿了喂马的碗,又重新满上一碗奶米糊,几口喝了,甚觉得味道不错,又来一碗。   虞授衣看了会书后,觉得眼睛疲累,刚抬头,被近在咫尺的解般吓了一跳。解般凑过来半个身子,看书看得入神,见虞授衣忽然抬头,愣了一下,捧着奶米糊讪讪解释道:“我……我就看着玩玩。”   解般的长发仅仅取了鬓发编在脑后,此刻长发垂下,带着花茶一般的清气味,虞授衣抿了嘴,低声道:“无妨,你可坐过来看。”   解般心中很感动,没多想就把手中的碗递过去到他嘴边:“你也看累了,喝点东西养神。”   虞授衣心中暖意,见是她自己用过的碗,更是微喜,也没多想就启了口抿了一下碗沿,咽下后只觉得味道颇怪——然后看见解般惊愕道:“啊!这个……”   虞授衣低眸看了一下碗中的奶米糊,又看了看酣睡的马崽子,顿时明白过来。   卧槽!   解般很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个人也能喝的……我还喝了两碗,不小心就递给你了……”   虞授衣本来听她说她也喝了,便不在意,还略微心疼她对吃食如此不讲究,味道甚怪的奶米糊也能吃两碗,顿了半晌放下书道:“没事,我没怪你。”随后他扣了扣桌案,吩咐外面,“传膳。”   路途遥远,途中经过解般原来藏身的村子时,还略微歇脚,去看望了一下寡妇元氏。元氏很高兴,特地杀了一只鸭,做了一桌菜。   解般很喜欢元氏的手艺,吃得肚子发胀,连小马崽都抱不起来。   虞授衣思考良久,想起解般的性格,在国都的贵女圈子估计是打不进去的;而入朝为臣,她可还没正式投效穆戍,不说穆戍的臣子有异议,她愿不愿意还难说……而他自己还要勤政,不可能长时间陪伴她,那么势必要给她找点人生意义。   元氏这个人生意义就很不错,有空可以教她剥毛豆,就算毛豆剥完还可以剥蚕豆……   虞授衣一锤定音,问了元氏的意见。元氏没有什么意见,她丈夫早死,孤儿寡母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混个日子,有朝一日能去国都,她考虑的也是生计问题,当生计问题被虞授衣解决后,她觉得很是意外之喜。   只是元氏对这个意外之喜头脑还有些发昏,虞授衣让十个重甲兵去帮忙收拾,重新弄来一辆马车,安置元氏和她儿子,除了必备的路上物件,其他可以去国都重新购置。   解般听说元氏跟自己一路,很精神:“我去跟小塘一起!”   征泽大将军身手精妙,速度极快地下了马车,虞授衣阻拦不及,刚抬了头,只和空荡荡马车里的一只马崽子面面相觑。   不料片刻后,解般又回来了,虞授衣还没来得及微喜猜想是不是她放不下自己,就见解般拎着个小孩的背心放到马车上,然后严肃道:“大人,我和小塘相见恨晚,需要彻夜详谈,她放心不下儿子,所以我想拖大人照顾一下这东西。”   说完,抱了抱拳,头也不回下了马车。   虞授衣:“……”   元氏小孩和小马崽:“……”   多年之后,启怀王妃聂小塘聂夫人在谈及穆帝时,第一印象总是皑雪似的贵公子,然而若是说最深的印象,永远都是:“陛下他挺会带孩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九子      从奉烈关去往穆戍都城的一路中,大家分工明确,元氏是厨娘兼绣娘,负责小灶和缝补;解般是统领和保镖,负责指挥和治安;虞授衣是奶爸,负责带崽子们……   与都城只差三百里时,元氏已经做完了一件中衣,中衣的袖子的领子上绣工细密,云纹飘逸,看着是男式模样,有些地方却注意变了些,与解般身材甚是贴合。   解般很喜欢,当即就穿上,颜色茶白,云纹是黎色,褪了她一身沙场的血气,添上了三分翩翩风度。   曾经解远意身为二字并肩王,着实风光,却也无比孤独,贵妇圈子从来不会给她帖子,而大黎为官者也注意避嫌,不与她一女子来往。远仲王府偌大的一个院子,也只有几个老仆。解般自小生长在远仲王府,也从未与大黎世家女有过交集,之后去往军中,基本都是雄性生物,她与女子接触不是一般的少。   元氏聂小塘的亲近显然很对解般的胃口,解般穿了新衣,更是觉得离不开聂小塘,连带着看她儿子都顺眼很多:“你准备住在都城的哪里?若是屋子够大,分我一杯羹。”   聂小塘正绣着帕子,笑道:“这个还要仰仗那位大人,我自己是没有主意的。”   解般想想也是,随即过去找了虞授衣。   虞授衣也在思考究竟如何安置解般,他住在宫中,却不好将人直接放置在宫里,一是不可能这么冒失,而是不可能让解般饱受诟病。   正巧解般也过来问,虞授衣想了一会,问道:“我名下有一套庄子,坐落在王都东边的雅鹊山,庄子不大,而且有些年没有住人。你若是觉得可以,我安排人过去清理。”   解般点头道:“可以的,能住人就行。”   下午时分,两千重甲护送穆戍国主正式抵达王都,城门大开,朝臣跪迎一地,百姓在身后夹道相迎,山呼君上万安。   解般坐的这辆马车连夜赶车,早在上午就入了城。而昨夜解般与聂小塘闲聊,睡得过晚,今日在车中蒙头大睡,错过了王都街上恢弘的一幕。等她醒来,已经抵达雅鹊山的庄子。   雅鹊山的庄子原本是二殿下回国后的住处,封了“赢王府”,等夺嫡之战结束后,二殿下登基穆戍国主,拆了赢王府的牌匾,更换成“文火山庄”。   文火山庄的大管事早早候在庄门口,国主不爱美色全穆戍上下都知道,前些年夺嫡之战几位皇子都在互相拉战力,世家贵女们不是这个嫁正室,就是那个嫁侧妃。直到二殿下登位后,已是没有贵女可以匹配,而战事连绵,宫中更是没有立妃的意思。   这次去了一趟奉烈关,居然带回来两位,大管事觉得有意思,很有意思。   马车午时便停稳了,大管事忙招呼着人过来侍奉,却不等人掀车帘,里头便撩了起来。随后一个只在中衣外面随便披了厚毡袍的身影下了车,乌发长及腰,却只用一根红绳将鬓发往后编了,露出的脸像是画中浓墨重彩的人物,带着几分潇洒肆意。   她单手抱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却伸到马车里:“外面山路有些滑,下来小心点。”   随即里面轻言细语应声,一个将乌发梳成云鬓的女人牵着孩子下来,面容一直带着柔柔的笑,朝先前的人道:“这会儿你又精神了,今晚上可要早睡,马车颠簸,就算靠在我膝上,也是睡不好的。”   先前那人无所谓道:“几日不眠的事我都做过,单单一晚不睡无妨的。”   云鬓女人叹了口气,弯腰替小孩子整理了下衣服:“少时糟蹋身体,老来有你罪受的!”   大管事萧瑟站在文火山庄前,感觉一道雷把自己劈了个透心凉。   等等……这两个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孩子谁的?什么叫做一晚不睡?还少时糟蹋身体?   卧槽,君上他……他带回来的,究竟是俩什么玩意儿啊!   在大管事饱含复杂的眼光中,解般与聂小塘入住了文火山庄。   毕竟有些鸠占鹊巢的感觉,主屋被自然而然空了出来,聂小塘带着孩子,自然住了除去主屋最大的院子,而解般便选了个临着大院子的屋子住下。   大管事的脸色更是晦暗不明——庄子里屋子分配明确,那云鬓女人直接住了正室的院子,而另一位……她住书房是个什么意思?   君上的品位……略奇怪啊。   搬运物件,熟悉院落,耗费了半天时间。晚间聂小塘习惯性去掌勺,然而一批侍女却已经将饭菜端在桌上,聂小塘还颇为不习惯,抱着儿子对解般说:“我是穷人过不来富贵日子,这样我反而心慌得很。”   解般靠躺在榻边,手握一卷兵书,长发垂落,闻言眼皮都不抬:“那是因为你肚子饿,吃完就不慌了。”她说完后抬头,向马崽子招了下手,“猎都,过来。”   揉了揉猎都的鬃毛,解般从榻上支起身子来:“开饭吧,唉对了,你的那个崽子呢?刚刚还在你怀里,这回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聂小塘拿起了筷子:“我让他去拿给小猎都的奶米糊。”   解般愣了一下:“你让他拿?他别给我吃光了!”   … …   穆戍王宫,方桦殿。   “皇儿……”   偌大华贵的方桦殿空荡荡,四周烛火明明灭灭。老态横生的男人披着松松垮垮的明黄色袍子,绣着晦暗的龙纹,他身旁后面一点是一位体态妖娆的年轻女人,神色紧张,双手不由自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手指微颤。   而方桦殿最前方的主座旁,背对他们的是披着墨色鹤氅的沉默身影,头发并未束起,轻松系着一根发带,流水般垂在厚重的鹤氅上,里面仅穿了中衣,皑雪的颜色不染尘埃。   “皇儿你听我说……”枯瘦的男人似乎是承受不住这份沉凝的威压,声音逐渐低弱了下来,仅在唇边嗫嚅。   姣太妃是几个月前才被晋封为太妃的,六年前的夺嫡之乱她也有耳闻,毕竟那是王都久久不散的血腥阴云,而从这群狼中唯一脱颖而出的,便是她面前的穆戍国君。   史料记载夺嫡之乱后,穆戍八位皇子陨落大半,老国主心伤过度,传位给二皇子虞授衣,自己退居太上国君,在王宫中额外辟出居所,太后与太妃尽数迁入此地。   但事实上,姣太妃只有真正面对穆戍国主时才发现,太上国君并不是伤心过度才退位——他是畏惧,他一直低声下气地说话,以一个卑微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父亲。   姣太妃更加瑟缩,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她在国主远赴奉烈关时怀孕了,原本被诊出喜脉后,她喜出望外,觉得也许可以被太上国君更看重,但是太上国君却全然是惊愕,随后震怒,甚至听闻国主归来,下一刻就带着她过来请罪。   虽说姣太妃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请罪,但她很清楚,能面不改色杀了自己兄弟的穆戍国主,面对她这个庶母肚子里的小弟,不太可能会手下留情。   方桦殿寂静了很长时间,忽然上座的穆戍国主慢慢转过身,眉目在烛火中一如既往淡漠,眼眸低垂,睫毛投射下浅浅的阴影。   “父皇,六年前,大哥死的时候,您曾经指着我,说恨不得我一开始就死在娘胎里。”虞授衣轻声说,“可我的九弟或是九妹现在还在太妃的肚子里,您却求着我杀它,儿臣不懂您的意思,老年得子,父皇不开心么?”   明黄色的袍子将太上国君的脸色衬得更加黯淡无光:“皇儿……”他深吸一口气,颤抖道,“皇儿你明知道,你,你……我……我早就……”   虞授衣淡淡看着他:“六年前你吃的饭焚的香的确都要经过我手,前些年王室无所出也是我做的,但父皇大可不必如此质疑自己,我已经不理后宫诸事很久了。”他声音低沉,却格外清越,“父皇,如今的穆戍,还有人可以威胁孤么?是痴傻残废的三弟?还是尸骨已寒的大哥?”   太上国君堪堪低了头:“皇儿你……”   “您的九子,来得也不容易,想要就要吧,孤不会害它,也犯不着。”虞授衣拢了一下身上的鹤氅,布下阶梯,沉凝的气势静默铺洒开,经过姣太妃时略微顿了下步子,忽略了她的惊慌躲闪,“太妃,恭喜。”   太上国君似乎想拉住他,又期盼又惶恐问:“皇儿,我……我真的可以?”   “这话您应该去问母后,后宫的事情,归她管。”虞授衣接过旁边内侍递过来的暖壶,轻描淡写说,“儿臣正要去看望母后,父皇一起么?”   太上国君似乎又胆怯起来,摇头道:“不,不了,夜深,我还是回去安寝。”   虞授衣垂了眼眸,掩了沉沦如夜般的瞳仁:“父皇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是打算,如果写了五万字,还没有收藏的话,我就自己收藏自己咯……   ☆、夺嫡      姑苏殿的宫灯早早就灭了,虞授衣屏退了浩浩荡荡伴驾的几十人,抬手让宫女不必伸张,只身一人轻轻推开殿门,里间的轻纱帷幔旁燃着一盏小小的烛台,像是一团弱弱的光火。   他解开鹤氅的领子扣,将披满外面寒气的厚重衣物搭在了椅背上,随后缓慢坐在床边,帷幔里侧躺着一个身影,烛光照在她身上,皮肤是近乎于奶色的白,仿佛天生没有血色。   虞授衣伸手掖了掖被角,又轻轻碰了一下女人露在被褥外的手,然后将手中的暖壶放进了被褥里。   莫约是感受到了暖意,女人有些迷怔地醒来,一转头对上虞授衣的眼睛,虞授衣习惯性地垂了眸子,低声道:“母后。”   被褥重了些,女人有些吃力地伸出手,拍了拍虞授衣的手臂:“都过了子时,回去睡吧。”   “儿臣不困。”   “身边没有陪睡的?”   虞授衣怔了一下:“陪睡?”   “你去奉烈关一趟,带回来两个女人,以为不放在宫中就没人知道了么?”   虞授衣摇头:“不是儿臣的女人。”   这回倒是女人迷茫了一下,她确认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一路上,没跟她们发生什么?”   虞授衣心想,他一路上全围着那俩崽子去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发生在如何喂养崽子的问题上……譬如他时常喂错,而等他察觉到弄反了的时候,俩崽子已经呼呼溜溜吃光了……   女人看了他的表情,疲倦地闭了眼睛:“都快而立之年了,还没个子嗣,我帮你扛了这么多年的后宫,新进来的却都是太上国君的妃子。”   “母后看不惯,杀了便是。”   “我不曾计较这个,后宫空廖,多些个人逗趣也有些意思。”女人神情更倦怠,“你的性子不同于老八,把太多的事闷在心里,对自己没好处。身边有个知心的,也能稍稍帮你分担些。”   “这么多年,习惯了。”   沉默片刻后,女人拉了拉被褥,盖到了眼睛处:“去睡吧,走的时候脚步轻些。”   虞授衣站起身,从旁边拿起鹤氅,轻轻颔首:“儿臣告退。”   大穆的始皇帝,在史册尊称穆初授帝的一代名君,性格隐忍,洞察人心。但是他曾承认过此生唯一不曾看透的人是自己的母亲,穆戍的王后,后被追封为无极叡容皇太后的那个女人——事实上,整个天下也不曾看透她。   “她生来就过于孤独。”穆帝曾叹息。   晨起时分,文火山庄,长门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解般靠在池边,面前木头制的小鸭子沉沉浮浮。   旁边的聂小塘正在舀了水给猎都搓洗,等全身上下的毛都被涮了一遍后,解般招了招手:“蹄子不用洗了,它又不穿鞋。”   聂小塘扔了刷子,呼出一口气:“这马野得很,一会儿不看着,就蹭一身泥。”   “日后驯马的时候有它罪受。”解般毫不在意,“野马驯起来才有味道。”   聂小塘讶然:“驯马?我还以为……你就养着玩玩。”   “……”解般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塘,你儿子是养来玩玩的吗?”   虞授衣下了早朝后,批了半数的折子,沉默喝了一蛊清汤,随后下令摆架文火山庄。   他并不讲究排场,因此等他抵达文火山庄的时候,大管事才得知了消息,蹬蹬跑过来接驾,一边焦急问旁边的仆役:“那两位主子呢?”   仆役小声道:“还在长门池。”   大管事本来还急着,一听这话眉头舒展了,带着国主一路走到长门池外,隔着郁郁葱葱的灌木墙和屏风,眉开眼笑道:“君上,两位主子还在沐浴。”……言下之意是,鸳鸯浴备好了,您现在可要宽衣?   虞授衣:“……”   此时此刻长门池中孩子隐约传来几声水花响,绮丽非常。   静默片刻,虞授衣垂了眼眸,掉头就走。   大管事愣愣看着国主远去时鹤氅划出的弧度,手上捏着一个小瓷瓶,呆立风中——君上您几个意思啊?属下可把助您雄风的药都准备好啦……   虞授衣在山庄的前厅又喝了一蛊山楂茶,正批着剩下半数的折子,忽然外面内侍传报:“君上,八殿下求见。”   虞授衣并未抬头,只风轻云淡问了一句:“来做什么?”   不等内侍答话,外面就已经吵开了,少年清清亮亮的声音分外跳脱:“唉哥!哥哥你叫人放我进去啊!我是来看嫂子的!拎了礼物来的!手酸!”   虞授衣挥了挥手,内侍领命出去,不多时一个月白衣袍的少年就抱着几盒子进来,因为盒子叠加起来太高而看不到路,晃晃悠悠贴到了桌子边,再一点点将盒子推了上去。   虞授衣上下打量了那一堆盒子,问道:“都是些什么?”   八殿下一脸正气:“补肾用的!”   “……”虞授衣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八殿下一惊之下往后退了一步,全盘招供:“我就是看父皇存了好多用不完,顺了点孝敬哥哥你……”说到这里他又振振有词,“哥哥你看父皇都补出了个九弟,可见这些东西还是很有用的!”   “拿着东西出去,我不说第二遍。”   “可是哥哥你而立之年才纳嫔妃,子嗣之事不能拖了,一举中的很重要!”八殿下虽是这么说着,还是慢吞吞重新抱起桌上的盒子,抱起来后还探了个头,期希地看着他,“哥你真不要?”   “我没有纳妃。”   八殿下严肃道:“皇兄,金屋藏娇大家都懂得,男人嘛,不用遮掩了!”   虞授衣低头看折子,抬手挥了一下,两名内侍立刻面无表情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八殿下往外拖去,沿途都是盒子乒铃哐啷和少年啊啊的声音:“啊!西域的猪腰子!啊!十年生的冻秋葵!啊!三尺的大海参!啊!你们不要推我嘛!”   说起穆戍八皇子虞步帆,是穆戍国主真正同胞的幼弟。   虞授衣八岁为质,十八岁回王都,在他回来的那一年,穆戍王后产下嫡幼子。六年后因为三皇子妃暴毙一事,爆发了空前绝后的夺嫡之乱。   虞步帆虽然顶了个八皇子的名头,但在夺嫡之乱中着实没怎么露脸,那时他年纪小,而且极为依赖嫡兄长——他是母亲和哥哥带大的,对于王室兄弟们口中如何讨好“父皇”,如何坐上“父皇”的位置,他觉得非常无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父皇”是哪位。   当时的虞授衣虽然不是夺嫡之乱中最令人瞩目的主力,但各路皇子都非常忌惮。以虞授衣的城府不可能中招,但八皇子虞步帆有一次意外中招,毒发迅速,危及生命。   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幼弟,虞授衣第一次下令动用手中权势,然而病床前的穆戍王后却阻止了他,对他说:“这时候暴露,是想死么?”   虞授衣披着鹤氅,低垂的睫毛轻颤,话语中透出刻骨的意味:“母后!”   王后握住幼子的手,也同样握住了他的:“我不是薫贵妃,顾了大的不顾小的,也不是献妃,独爱幺儿,恨不得用长子铺路——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本宫的嫡子,没人能动得了。”   那是虞授衣头次看见穆戍王后如此像一个母亲,她头戴红石凤冠,七尺的凤袍端丽庄重,以一个王后的价值和她所能掌控的所有渠道,去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会诊,去喝令群臣上谏反击,去在虞授衣和他隐藏的势力面前,扛住了最凶险的噬人风暴。   等这场风波平息后,连穆戍的老国君都被震惊了,他下令诛杀王后——她暴露了太多不能属于她的势力。   虞授衣迷茫了很久,如果说她是为了儿子登基后的太后之位,可完全不必如此拼命,她是在用她自己的命保全自己的儿子,也是在用血给他铺路。   他开始派人去查询旧事——他八岁为质,究竟又有怎样他不曾知晓的□□。   穆戍王后濒临被诛,但是虞授衣明白自己不能去救她,不能暴露出势力,王后也绝不想看见她这一番努力化作泡影。他在幼弟的病榻边沉默了一夜,最终站了起来,抖了抖鹤氅,嗓子喑哑吩咐外面:“笔墨伺候。”   一封接着一封的密信被发向各地,他在一步步铺设退路,然而这一条退路只留给一个人,他最后的希望,母亲的幼子虞步帆。   他做不出母亲能做到的事,想死便死,不顾一切,一生静默如酒,浓烈亦如酒。   然而在他决心去救母亲时,幼弟被诊治数日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看着雪花般的密信,似乎是明白了兄长想做什么,忽然开口道:“哥哥……你又不听母后的话了……”   虞授衣手中的笔停了一下,但接着又书写,不曾有半分迟疑。   虞步帆挣扎起身,目光哀哀地看着他:“哥,你和母亲死了,我也活不了的。我成不了大事,我不是希望,哥哥你才是——你活下去啊……”   虞授衣垂着眸子,低低说:“母后就要死了,如果我是希望,就要去救她。”   寂静良久,只有纸笔的沙沙声。   “皇兄。”虞步帆轻轻唤出这两个字时,目光澄澈如海,“夺嫡之战中,皇兄比其他庶子都要多一个筹码,何必还要工于这些细枝末节?”   他吃力抬起手,扫落了桌案上的纸张,上面记录了虞授衣积攒下的底牌。虞步帆踩在这些纸上,站直了,笑容寂寥起来,竟与王后有三分相像:“臣弟愿为皇兄犬马,以命相赌,在所不惜。”   传闻国君暴怒欲三日后诛杀王后期间,三皇子却突然收到属下密信,匆忙入宫向父皇曝露事实——王后所使用的势力其实是八皇子的,这其实是一次外戚欲扶持幼子的阴谋,倒是王后一介女流,杀了此人治标不治本,还容易逼急外戚,实在需要细细思量。   三皇子自然隐了有些话没说,他的母妃是献妃,与薫贵妃斗了多年,却还是稍逊一筹,如果现在王后倒台,肯定是薫贵妃上位,那么他也没好果子吃。   国君听了密报后细细思量,最终做出了决定——暂且不杀王后,贬入冷宫。   至于八皇子,国君皱了眉头,忧心忡忡:“手伸得太长太多,将他手筋断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花宴      在文火山庄被皇兄扫地出门,虞步帆倒没什么受挫的自尊心,他过来也就是逗个乐子,哥哥的性格偏向母亲,闷骚得很,平时里逗一逗很有必要。   就是哥哥脸皮厚度就更好了,这么不禁逗的脸皮,活该而立之年还给他讨不来个嫂嫂!   虞步帆屏退了侍从,自己叹了口气,抱着礼品一步一步下了雅鹊山——这是在锻炼手臂,有助于恢复接上的手筋,他近几年沿袭下的习惯就是事事亲劳。   因为他没有贴身仆从帮上帮下,外面都传他节俭,于是他那个皇兄居然还一本正经跟母后讨论他封王的封号:“八弟向来勤俭,不如等他及冠,封他个勤俭王。”   他一言不发收回脚,一言不发回殿,一言不发安排了十个贴身仆婢。   皇兄听闻此事,将晚膳时的枸杞猪腰汤给了他,虞步帆嗅着那个味,脸一垮,澄清道:“哥,我才虚岁十二,用不着这个!”   皇兄平淡看了他一眼:“那你身边莺莺燕燕是怎么回事?”   虞步帆憋了半天,扭捏道:“我嫌封号难听……”   “你这个封号会更难听,乐欲王怎么样?”皇兄微微抬眼,“——你去哪里?”   “……不吃了,臣弟去谴了她们先!”   文火山庄的前厅,虞授衣慢慢将袖间一张纸条重新扫了一遍,随后扔进了炭盆。   虞步帆自然也不是白来一趟,他未曾及冠,一直住在宫中,又生得玲珑心思,对消息特别敏感,瞧着母后对文火山庄的兴趣十分足,便写了个条子过来提醒兄长。   ——而且还在条子结尾处标明,如果哥哥依然不承认是定下的嫂嫂,若是母后招人入宫,他就不偏颇了,挺的自然是咱娘。   虞授衣微微闭了眼睛,吩咐内侍道:“起驾回宫。”   ……得再给父皇纳几房妃子给母后逗个乐子,不然她这心思歇不住。   自己追媳妇很辛苦了,只求她老人家高抬贵手,不要捣乱。   … …   三日后,文火山庄收到宫中请柬。   解般清晨正练了剑,在寒冬单薄衣衫却还热得擦汗,回院后见到聂小塘捏着一方白底镶金的帖子,正冲着雪地发呆。   她咯吱咯吱走过雪路,聂小塘抬头见了她,像是救星一样将手中帖子递了过去:“宫里来了人,说要参加个什么什么宴……”她死死皱着眉,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我瞧着过来传话的公公说话都特别……他们,他们不会把我俩看成那位大人的……外室了吧?那这场宴会怕是不好对付,估计是专门找茬的。”   解般接过帖子,听了聂小塘的话也愣了一下:“你说得有点道理。”   聂小塘很忧愁:“这可怎么办?”   解般拆了请柬,匆匆扫了一眼,重点看了这落款,随后随手扔在石桌上:“一个太妃举办的宴关系没这么广,多半是太后授意,找茬可能会有点,但针对性不是很强,你在家带着崽子们,我过去会会。”   聂小塘也知道自己小家小户上不了台面,点了头:“我帮你准备衣物,你穿什么去?”   解般毫不在意:“你做的衣服就挺好。”   太上国君的后宫中,人全都齐活,不管是育有大皇子和五皇子的薫太贵妃,还是有三皇子和六皇子的献太妃,无一例外都健在。   这几年总有零零散散几位新太妃进来,也总有几个压倒旧宠的——只是谁也不敢窥探太后的位置。众所周知太妃们的儿子几乎死了个干净,而太后膝下却有两位嫡子,对于她不杀薫太贵妃和献太妃,也许只是因为两只蝼蚁跟一群蝼蚁没什么区别。   于是太上国君的后宫里,女人们都有着统一认知——第一,讨好太后;第二,卖力讨好太后;第三,讨好太后之余,敷衍下太上国君。   姣太妃也是其中之一,她在宫中资历不深,却意外有了龙嗣,对于当今国主不拿她当回事的态度,她很庆幸,也不敢托大,怀着身子就去了太后所住的姑苏殿示好,跑上跑下很有诚意地侍奉太后。   太后是个看不见欲望的人。   姣太妃每每看见太后的眼睛,都忍不住心悸,太后的眼睛比国主更深,而且她肤色如雪脂,像是北方最白的雪,在这样雪肤上的眼眸,她又没有垂眸的习惯,那一双漠然无垠的眼睛与人对视时,就像是谪世神佛。   “臣妾进来栽培了几株绿色海棠,太后若是闲来无事,臣妾可以搬来姑苏殿,叫太后赏玩。”姣太妃尽力讨好。   太后听闻忽然沉默了一会,随后将手中茶盏放在了桌上:“绿色海棠很好,去开一场小宴,本宫借你的宴,去请个人。”   … …   在此之前,解般只进过大黎的皇宫,对于皇宫压抑的气氛很多朝臣都心有戚戚,然而她那年浑身夹战场杀气而去,受封来的匆忙,戎甲都没脱,上面干涸的血迹彻底压过了皇宫中的血腥,震慑了一批恐惧远仲王府势力再度崛起的臣子。   有朝臣向黎帝提议,让她领个禁卫军统领的名号,或是做王孙少保,专门去教那些贵胄们武艺。削了她的权,征泽大将军便不足为惧。   黎帝大约也觉得人家将军血战归来,回来就削权,脸面上不太能过去,而且对方又是个女子,这更拉不下脸说——于是他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皇后。   皇后为此开了一场小宴,满园的莺歌燕舞,胭脂花香,久战沙场的解大将军也穿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正统宫装,站在那里当个衣架子还行,一走起路来就只剩下了惨不忍睹。   短短几十步,征泽大将军摔了七次。   在宴席上,皇后将事情委婉向她提了下,解般拿起酒盏的手顿了一顿,随后不动声色放在嘴边:“皇后娘娘若是有额外想说的话,一并说了也可。”   皇后顺势笑眯眯说:“本宫可以说服陛下不夺将军您的权。”   “所以?”   “枕妃怀了两个月。”   解般慢慢将酒水饮下,将酒盏顿在了桌上:“娘娘,夺.权之事臣无异议,陛下将臣放在何处,臣遵旨便是——至于枕妃娘娘,后宫之事,臣着实不好插手。臣不多嘴,娘娘您看着办。”   皇后一生见多了女人在她跟前自称臣妾,拿捏女人是手段也多了去,然而征泽大将军这一声臣如何如何,瞬间撇了她后续所有手段。   名将之才,当不畏于世。   但皇后着实憋屈,这种憋屈就好比皇帝赐下东海万金难求的晶盐,却全被人拿去撸了咸鸭蛋!   不得不说,摊上个昏庸的皇帝,连后宫女人手段都比他高上几个段子,皇后一番倒腾下来,解般被赶去教几个屁孩子武艺,而枕妃不清不楚染上了家族谋逆的罪名,甚至牵扯到肚子里的种都不是皇帝的。   黎帝勃然大怒,接到边疆穆戍大军犯境后,更是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晕厥了。   等黎帝醒来,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派征泽大将军去边疆,但是随即他又犯了愁,皇帝性子使起来,不肯轻易服软。于是想了片刻,给解般下了道密令——诛杀枕妃三族,以及做掉她肚子的孽种。作为报酬,做完这一切征泽大将军你就给孤滚去边疆抗敌吧。   征泽大将军很忠心,又天生有一种堪比神经病的冷血,做恶事分分钟的事情,奉令将枕妃的母族被杀了个遍,然后掉头赶往宫中,见到了枕妃,见她死活不喝汤药,周围禁卫见她貌美,身份又高还不曾被废,一时下不去手勉强她。   解般进宫前不可佩戴刀剑,身上仅穿了一袭黑色长衫,把玩腰间玉佩良久后,走到了枕妃面前,打翻了汤药,随后握住了她的胳膊,毫不费力将她按在墙上,猛地抬膝击中她小腹,枕妃惨叫一声,在解般松手时歪倒在地,下身血如泉涌。   解般拿过帕子擦了手,转身向左右禁卫喝道:“走!”   出宫时见到了皇后,皇后见到她也后退一步,喃喃道:“枕妃她……她殁了……”   解般一丝不苟地行礼:“娘娘,陛下给臣的命令臣会完成,至于其他,臣没功夫磨叽。”顿了一下又道,“疆土祸乱,臣将即刻动身边关,娘娘保重,告辞。”   语毕,她又行一礼,黑色长衫温雅翩翩,依旧是知书达理懂规矩的模样,然而皇后却惶恐地握住了贴身宫女的手,干涸道:“大将军……保重。”   诚然,年轻气盛的征泽大将军,死过一遭后头脑也放清醒了些,性子也收敛了些,更何况在敌国的土地上,解般也郑重得很——她也知道穆戍国主的分量有多重,万不得已,她绝不想轻易得罪雄风老二,更不想得罪雄风老二他母亲。   聂小塘在旁一边帮她上上下下打理,一边碎嘴道:“还记得入宫的那什么流程?要怎么行礼?喊各位娘娘喊什么?见到人可还记得打点?还有太后的喜……唉唉我跟你说话呢,不要偷吃糯米糕,那是给崽子们的!”   解般眼中含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错字   ☆、国主      穆戍王宫,方桦殿。   近期来穆戍大帅被堵在大黎岳洋河对岸,对方度辽将军骑射果真如解般所言,一时间无法突破,这事烦得很,而这几天又下了几场雪,虞授衣上早朝时冻了一场,几天都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缓过劲,虞授衣一边批着折子,一边让内侍去将最新上贡的一箱貂狐皮毛送去文火山庄。然而半个时辰后接到回信,虞授衣顿时驻了笔——母后她老人家!   毕竟是太上国君后宫的小宴,而宴请的人又是个太妃,他着实不好贸然前往。虞授衣慢慢垂了眸子,搁了笔道:“传父皇来孤这一趟。”   昨夜酣战太晚,太上国君睡到日上三竿,突然被内侍叫醒说是国主传令,他很惶恐,匆匆忙忙系了袍子就赶来,而还不等他小心翼翼寒暄一下,他的好皇儿就一个晴天霹雳砸了过来:“父皇,陪儿臣去一趟姑苏殿。”   太上国君腿都在抖,他的嫡妻和嫡子都是他惹不起的,此刻两个若是在一块,他更惹不起,不由弱声道:“皇儿……我,我近来身子虚,能不能不去……”   虞授衣没理他,任凭内侍为他披上鹤氅,拿了暖壶后示意道:“给孤的父皇也打理一番,姑苏殿今日有小宴,父皇思念母后久矣,也要打扮爽利了再去。”   思念个鬼啊……   太上国君想给他跪下的心思都有了。   姑苏殿里本是太妃们谈笑风生,围着那几盆绿色海棠,说的却都是对太后的奉承话。   太后低头看着一本话本子,没理太妃们的恭维,只专心等着她传说的儿媳妇。她原本便对长子带回两个女人非常感兴趣,但一想既然是两个,那么估计儿子心还没定,也许是玩玩。没想到几天后长子突然又话里话外说起这个事,明里暗里让她不要插手。   太后很好奇,而且更好奇的是,儿子说的似乎只是其中一个人。当她问起另一个时,儿子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那个是她的玩伴。”   啧啧,跟照顾母后似的照顾媳妇,玩伴儿都找好了。   太后看着话本子里跌宕起伏的故事,却有些打瞌睡,她天生对任何事情提不起浓厚的兴趣和渴望,就是再好看的戏文突然中断,她也不会有焦急盼望知晓结局的欲望。   解般刚被领入姑苏殿,四周熙熙攘攘的声音就突然一静,她甩过蔽膝,抬脚步入殿门,略微厚实的衣衫猎猎,旁边内侍几乎是本能伸手接过脱下的滚边披风。她轻拍袖口,随即单腿屈膝,跪礼一丝不苟:“臣……休衷参见太后。”   无论如何,征泽大将军的为臣的礼仪和规矩永远不废,这也是身为臣子的生存之道。   姑苏殿寂静半晌,突然有个太妃惊吓一般喝道:“何方贼子佞臣,敢擅闯后宫!”   解般:“……”   本将军不就是不穿宫装,娘娘您至于吗?   太后却摆了手让众太妃退后:“是本宫请来的,不必如临大敌,是个女孩子。”随后微倾了身子问道,“解休衷是么?本国无女官,你为何自称为臣?”   解般:“……”   不关我事啊,说顺嘴了不行吗?   顿了片刻后,解般答道:“太后恕罪,草民本意是自称臣妾,但自知身份不够,说了半字便截了,请娘娘明鉴。”   “你让本宫明鉴,那么你本是一介民女,为何又自称草民?”   解般:“……”   这哪儿来的太后,找茬的是吧?那么抠字眼!   太后本是随意问了几句话,逗了一下,结果解般就眯了眼睛,觉得来的果然是一场鸿门宴。   解般生来性格就略微诡谲,儿时被贩卖时也很少有人看中她,唯有解远意意味深长打量了她许久,笑道:“好养活,就算不养,也一定能活。”   后身为将军,越发神经了起来,特别是十几岁的时候最是恐怖,阴晴不定,屠村屠城的事儿没少干。等成为征泽大将军,治军也狠绝,逃兵诛三族。但是好在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也是知晓的,这一点比解远意强了很多。   大黎的两朝老臣每每在给大黎的两代女将作比较时,总会用一首诗:“征伐无常是地泽,未及远仲一半慈。”——由此可以看出,远仲王解远意更有士人之风,待人宽和,体己将士,很多英杰都与她交情深厚。   而征泽大将军,也许是受了远仲王被赐死的影响,深谙为臣之道。为消除黎帝的猜忌,她从不处置身边被安插的探子,甚至经常打散自己的亲兵营,将跟随自己一段时间变得对自己忠心敬佩的将士外放;而且不管是帝王的号令多么荒唐,都绝不会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拒绝。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忠于黎帝,而并非大黎——但黎帝很受用,起码对于手下听话而忠心的鹰犬,他是不会直接下令诛杀的。   于是朝臣想征泽大将军死,不能用诬陷远仲王的方法,只能使些阴谋在战场上拖死她。   但在携太上国君赶来的穆戍国主心中,解休衷就是出水的芙蓉雨中的茉莉,永远是那个在远仲王被绞杀时闭眼哆嗦的小女孩,也是唯一认真读完祭文后第一个叫出他名字的人。   至于杀了穆戍三十万人?那是大黎与穆戍的兵力交锋,损失在所难免,若是追溯,这笔账也应该算到黎帝头上,关他的休衷什么事?没见着人家都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挂印离去了么?   黎帝真是个不要脸的糟老头子。   更可耻的是,还给休衷一直灌输忠于大黎的走狗信念,简直是……夺妻之恨!   ……很久之后大黎国破,黎帝沦为阶下囚痛不欲生时,还很摸不着头脑,自己不就是在穆戍进兵来犯的时候派兵抵抗了一下吗?这也是必要的吧?那这立国大穆的新帝究竟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嘛……   穆帝一如既往高冷不给理由,但太傅薛儒精辟的给出了结论——因为忠犬,所以任性!   … …   姑苏殿内一片静默。   今日宴请来的太妃,除了姣太妃,其他的资本都非常老,从嫔妃一步步活到太妃的女人,个个都有三四把刷子。在太后问了几句话后,这些太妃见风使舵也各自唱了黑脸白脸,然而对面作风如朝臣的女子一丝不苟,恭谨如文臣,大气如武将,无论是话语还是礼节,顺从而疏离。   她的身上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表面却无可挑剔的懂礼,像是一锅沸油被精铁的锅闷在了里面,叫人不敢过多撩拨——谁也不敢保证这油会不会炸自己一脸。   后妃们就没见过这等人物,画风太生僻,实在没经验应对。   正在气氛僵持时,一声唱和——“君上驾到!太上君上驾到!”   这一嗓子把整个姑苏殿都唱活了,太妃们纷纷起身跪安,而在当中的解大将军脊背微微发僵。   她早知道穆戍的国主绝不是好糊弄的,她这一身做派,在后妃面前充其量也就是个新奇,在雄风老二眼中那可不一样,估计分分钟起疑。   怎么办?杀出穆戍王宫?可入宫前被检查了身上,手无寸铁,而且就算出去了怎样?文火山庄的小塘和两崽子能跟她一起逃命?啧,以小塘那脚力。   征泽大将军人生中第一次懂得,果然隐世高人都是没有家眷,牵挂什么的烦死个人。   可是再烦都不能抛下,否则就辜负了牵挂这个名头。   短暂的僵硬后,解大将军恢复了三军临战的镇定,然而下一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缓的声音:“解,休衷,本宫想了很久,总算知道为什么耳熟。”   解般一顿,冷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后的一只手臂驻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嘴角勾起,笑容意味深长。   于是虞授衣踏进姑苏殿时,莺燕们跪拜的身姿很整齐,而唯一伫立的背影在严冬时节一身黑色凉衫,腰际缀着雪白流苏,双手负立身后,平静稳重,乌发仅仅取了两鬓少许往后用红绳编起,侧脸带笑,三分平和里竟透露出一分实实在在的嚣张,与太后的鸦色眼瞳对视而嗓音不变:“太后娘娘,有何高见,愿与臣讨教一番?”   虞授衣步子不停,跪倒的太妃自然不敢阻拦,跪行移开一条道路,他连鹤氅都来不及叫内侍取下,来到解般身后,低声道:“休衷。”   解般早熟悉虞授衣的脚步,便是不回头也知道他来了,心里微微松了些,心想有这个八皇子打掩护,雄风老二应该不会过多关注,便是太后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当堂发作。   听见虞授衣说话后,她就垂下眼皮,傲气的笑容也消散殆尽,重新恢复一个臣子的谨慎。   然后她就听见一个内侍小心问了虞授衣:“君上,可要责令太妃们回殿?”   一道惊雷。   解般瞳孔缩小,一动不动,半晌突然退开一步,转身看向虞授衣,警惕重复道:“君上?”   虞授衣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怔,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微微抬了眼:“休衷……你难道此前不知我是穆戍的国主?”   解般的心简直像是被一百匹马踩过,她震惊而凌乱:“你说过吗?!”   不等虞授衣回话,解般更是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再退一步:“你是对我有企图还是对小塘有企图?还是……崽子?”   虞授衣:“……”   此时精神从入宫就一直紧绷的解般,突然的刺激,开始彻底犯神经了,自己理不清关系还非要别人说个清楚:“等,等等,八皇子多少岁来着?你长得又不像雄风老二……你怎么不杀我,留着又不拷问,做什么用的?什么企图?”   虞授衣:“……”随后他吩咐内侍,“拿些冰水来。”顿了顿,“不要太冰。”   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说,现在休衷你要冷静一下……   而看得起劲的太后少见的兴趣盎然,卷起手中话本子在桌案上敲了敲,问道:“你们是在导一出离家出走贵公子遇上失足闺阁小姐的故事么?”又打量了一番,笑道,“挺得趣的,比那帮太妃们可乐多了。”   虞授衣:“……”   解般:“……”   众太妃:“……” 作者有话要说:     ☆、教习      遣散了所有太妃内侍的姑苏殿,带着萧瑟的冷意。   解般在寒冬中单薄衣裳猎猎,傲骨嶙峋,半湿长发凌乱披了满肩,与她对视仿佛可见沙场血战中的万千寒刃。   这是一代名将的风骨,是女流中万里挑一的英才豪杰。   穆戍的国主与大黎的名将第一次认真对视,就是在这隆冬飞雪,深宫姑苏。   虞授衣的眼眸如浩瀚海空,解休衷的瞳仁似刀光剑影。   “不杀我,君上就能护得住我解般解休衷?”恢复了镇定冷静的解大将军逐字逐句,以一个敌国臣子,也是一代倾世名将的身份郑重发问。   “孤说话很少再说第二遍。”虞授衣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威仪气质如此沉凝,但是这句话越到后来语调越低,像是乌云压顶,徒增无穷魄力,“护不住你解休衷,孤就没脸再做这历经夺嫡之乱的穆戍国主。”   “君上厚爱。”   “你当得起。”   解般一生中也没被人捧得这么高,本来一颗荣辱不惊老态龙钟的心,竟然萌发出一丝受宠若惊。   她就这么轻飘飘被大批侍卫护送出了宫,有惊无险地从鸿门宴回到了文火山庄。   聂小塘正揪心地站在门口等她,见了她跟见祖宗一样,忙赶过来问东问西,又见她脱了滚毛兜帽后头发半湿,忙拿了被炉子烘热的布巾帮她擦拭。   解般坐在板凳上,见聂小塘忙上忙下贤惠的模样,忧郁心想:雄风老……不,穆戍的君上果然还是对小塘有企图吧……曾经他们还一起剥毛豆来着……   可是若小塘入了宫,谁来照顾她啊……   解大将军表示,反正自己朝不保夕,那在她入土前,就先自私地耽误小塘几年吧。   至于出嫁?解大将军脑子里没这个词。   与此同时,姑苏殿内,太后微微一笑:“好本事,君上奉烈关一趟,竟拐回来个大黎的将军——还辣的很。”   虞授衣垂了眸子,半晌后淡淡道:“母后说笑了。”   “模样清俏,外酥里硬,边边角角裹了辣味,掂着都嫌锋利,果真是个人才。”太后很有些意犹未尽,“不辣手,也不多刺儿,但没点本事,别想咬开她一层皮。”   “母后说笑了。”   “本宫好奇你是怎么拿下她的?战俘?私运?还是将她打得失了忆?”   “母后说笑了。”   太后看了他良久,叹息一声拿起话本子挥了挥,眉宇间有些疲惫:“算了,那儿还剩些冰水,你也去拿着洗把脸。”   … …   文火山庄   聂小塘为了给解般压惊,难得遣了厨子,三天内都是亲自掌勺。   小饭桌上,解般少有的对某个问题执着,毕竟是关乎自己的死活,心不在焉吃了饭,旁侧敲击地问起聂小塘:“你说,要是一个……父亲遇见了一个杀了他三十多儿子的刽子手,他会怎么对待仇人呢?”   聂小塘手上筷子一夹,软糯的豆腐瞬间四分五裂,她想也不想就说:“大卸八块!”   解般:“……”   对嘛,这样的行动才符合心意,关键是穆戍国主除了像养猪一样养她,也许对聂小塘有点企图之外,为什么不杀她呢?   思虑了很久,解大将军没理出头绪,只能半忧半叹道:“……神经病啊。”   几天之内洪涝一般的赏赐从宫中赐下,大管事瞧着解般的眼神都比往日尊敬了三分,而解般望着大批的赏赐沉思良久,随即悟出了一个道理——难道,穆戍国主想收买她?   原来是想来软的,早说嘛,她又不是不同意。   猛然想通这一点后,解般心里轻松了三分,胃口顺势上来,还有心思去厨房偷吃聂小塘刚炒的菜,聂小塘一边拿着锅铲一边赶她:“走走,油烟大,唉唉你不要用手……洗手了没?!”   解般跟只黄鼠狼一样,叼着一根金黄冒油的鸡翅膀就窜到厨房外,她速度快,聂小塘也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又转身炒菜。解般一边靠在门口,撕着鸡肉往嘴里塞,一边死死盯着灶台旁一盘焖鸡,满眼都是“我的……”   聂小塘一转头找酱油时,就瞧见解大将军啃着骨头,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狠狠一拍锅铲:“出去出去!外面炉子里我煨好了奶米糊和汤包,你先拿去喂俩崽子。”顿了一下又叫道,“你别自己全吃了!还有,洗手!!”   一家欢喜一家愁,宫里的八殿下虞步帆简直快疯了。   虞步帆出生那年,正巧是解般出征的时候。此后随着解大将军的一路高升,凶名一路远扬,宫里的嬷嬷看护八殿下时,遇见他调皮,总会恐吓一句:“八殿下不要闹,小心君上把你扔去奉烈关,让征泽大将军叼了你去!”——效果比搬出国主和王后要好得多。   可想而知,虞步帆怕这个征泽大将军怕得要死。   在得知奉烈关被穆戍攻破,大黎三军连退五座城,在岳洋河与穆戍隔河相望,虞步帆还多吃了几碗饭……一想到那个恐怖的征泽大将军离他越来越远,总是令人振奋的。   但是现实犹如一根狼牙棒,将他几乎敲傻。   皇兄最近在为他找教习,专门教授他一些武功底子,也有助于他的手筋恢复。虞步帆的要求还是很低的,不凶不丑就可以了,他最喜欢那种仙风道骨老人家,扎个马步笑眯眯给块糖的那种。   但是皇兄说人选早就定好了,是个女教习。   虞步帆也无所谓,女教习好啊,温温柔柔的,也许武功不是特别高,但他又不是准备去当大侠,学个底子就行。   然后皇兄说,是一位名将,虽出身敌国,但是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之才,哦对了,她姓解,角刀牛的那个解。   虞步帆本来还嗯嗯答应着,但听到这里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哥,这个解教习,我之前听没听说过?怎么觉得……怪耳熟的呢?”   虞授衣垂着眉目,轻描淡写道:“大黎的将军,有几个姓解的女将?”   “……”   虞步帆嘴里一根芹菜啪嗒一声掉在盘中。   是……是亲哥吗?有……有这么把亲弟弟送到虎口狼窝的吗?   虞步帆哭晕在方桦殿。   虞授衣没理寻死觅活的弟弟,他还在思考如何将这个事跟解般说。   要想把这位对大黎忠心的将军绑在穆戍,单单怀柔是不够的,还要慢慢拉拢。但是突然给她一个官职,又显得太刻意,而且若是有官员调查起来,很不好收场。   给八弟寻个教习也是偶然间的想法,然而很快这个偶然的想法如同熊熊烈火烧起来——这是多好的一个想法,解般能在战场叱咤那么多年,在明战偷袭下依然活下来,武功绝对不差。重要的是,一旦她成为教习,入宫的次数必然很多……那么偶遇的机会也必然很多……   于是穆戍国主就这么敲定了。   正在虞授衣措辞怎么向解般传达旨意时,八殿下终于发觉皇兄一颗铁石心肠,于是又哭哭啼啼来到了母后的姑苏殿,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向母后告状。   太后也没安慰,也没让人递帕子,就一会儿看话本子一会儿看他哭了半宿,然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语句间颇是感慨:“大黎的后宫,都是宫妃不择手段制造机会偶遇皇帝,君上倒好,死乞白赖制造机会偶遇佳人……”   顿了一下,太后对幼子语重心长:“同仇敌忾,帮点你皇兄,下个血本,跟大黎对着干就从后宫做起吧。”   虞步帆被母亲话中的信息量吓到了,就这么一噎,这次是真哭晕了。   太后平静将目光又转回手中话本子上,吩咐道:“送八殿下回去休息,记得用热毛巾敷眼睛。”   翌日,随着十箱赏赐送到文火山庄时,还有一封措辞非常谦和的请柬。   聂小塘被上次进宫的事揪心得不行,这次竟让人将赏赐直接停在了庄门口,然后把请柬给了解般,忧愁劝道:“你要是不想应,就推了,我也没用过那些赏赐,大不了都退了。”   解般挽了个剑花,将伯浊剑刺入地下三分,然后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哟小塘,你这胆色,不简单啊。我第一次听人说大不了退了宫里的赏赐……啧啧,英武!”   聂小塘一记巴掌就拍到她手臂上:“啧什么啧!”   解般不痛不痒地受了这轻飘飘的小巴掌,收了请柬,微眯了眼睛:“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手筋      征泽大将军麾下将士都晓得自己家将军的规矩,那就是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   想当年在大黎被派去做什么王孙教习少保太保的,回过头皇后发现自己这一步棋走得着实偏了些,解大将军向来不把人当人看,以至于最受宠十皇孙,那只手指被擦了皮也要哭嚎上三天三夜的白胖团子,竟狠下心断了自己一条腿骨,才豁免去解太保手下受罪。   皇后心疼得直掉眼泪:“作孽啊你……你不想去,跟你皇爷爷求道赦令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作践自己?不长脑子!”   十皇孙也快哭了:“皇奶奶,您没听说吗?大理寺卿说他家的小儿子体虚,求了赦令,结果隔日他就真的被打成体虚了……”   这事儿确实存在,大理寺卿本来怒火高涨准备去弹劾解太保,结果早朝时对上解太保一身玄色麒麟官服,似笑非笑凌于山巅般的气势,就莫名弱了五分。他再一想征泽大将军的威名,这一弹劾要是再把人弹去战场掌控三军兵权,哎我的娘哟……   大理寺卿咳了一声,把弹劾的折子往怀里揣了揣,禀道:“臣无本奏……”   于是他家小儿子就白被揍了。   直到边疆告急,解大将军才被拿掉太保的头衔,领兵出征。她离京的当天,王孙贵胄们抱头痛哭感慨新生。   皇后也很感慨,毕竟谁也没想过征泽大将军敢那么狠不是?她本以为征泽大将军身为女将,战场上打打杀杀,私下还是会儿女情长洗手作羹汤的,更对小孩子小动物怀有一颗慈母心肠……可娘的,解大将军慈母才有鬼咧,唯一接受的爱宠,一手养大的战马,都被她毫不犹豫当作粮食宰了。   解般也是晓得自己的确和寻常女子的心肠不太一样,在大黎担任太保是因为黎帝要夺她的兵权,而穆戍国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担忧八殿下有二心,所以让她来教训教训?   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同样是太后的嫡子,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思考一番后,解般便拿着帖子对聂小塘说:“明日不用准备我的饭了,我估计会在宫里吃。”   聂小塘忧心忧肺:“真去呀?”半晌又问,“你就不怕?”   解般哂笑道:“我怕什么?要怕,也是那位八殿下怕吧?”   解大将军一语中的,八殿下虞步帆哆嗦了一个晚上。   于是翌日解般入宫,见着的就是一个瘦弱憔悴的家伙,风一吹,哆嗦一阵,再吹,浑身跟起了跳蚤似的。   解般:“……”   穆戍国主他,应该不是让她来教训他八弟的,这家伙也怪可怜,生在王宫无忧无虑还比不上猪胖,估计身子是真虚,要打打底子。   解般披着黑色长衫,负着手走近两步,准备先给这位八殿下试试筋骨,挑个适合的方式让他练练。结果她刚走出一步,虞步帆如临大敌,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崩溃般大叫了一声:“英雄饶命!!”   解般:“……”   她有做什么吗?没打没骂,脸都没黑着,全身上下没一块利器,连头发都是用发绳——比起担任大黎太保第一天直接抓起丞相他家熊孩子头发削了了他下颚骨来说,如此温和的见面方式,这八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看来此时只能暂时借助一下性别的便利,展现“慈母”情怀。解般一手握拳抵在鼻尖咳了一声,声音放轻了道:“臣是一介女子,殿下不必如……”   “英雌饶命!!!”   解般:“……”   雌你奶奶个爪!   交涉无用,解大将军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漫不经心一步步向虞步帆走去,步子稳健,然而速度却如风,挟带刀锋般的气势,镇的旁边内侍宫女不敢上前,也镇的八殿下缩在地上抖动如鹌鹑。   解般甩过蔽膝,单膝叩地,一手扣住虞步帆的肩,一手将他缩在胸前的手掰了出来,骨节处轻敲几下,又按了按脉,微皱了眉头,问道:“谁给你接的手筋?”   虞步帆依旧一副凛然赴死的模样。   “你手筋不能用了,顶多能自己使个筷子,若是练武,十有八.九会被撑爆开。”   八殿下的伴读鼓了勇气,小声道:“解大……大人,八殿下的手筋是宫里最好的老太医接的,平日也很注意膳食……”   解般头也不抬,沉了声音:“是么?”   她扯着虞步帆的手腕站起来,一手背在身后,显得腰背挺直,含笑扫向伴读,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教废物。”   伴读白了脸:“大人……”   “跟我说无用,去禀君上吧,你做不了主。”   虞授衣本就在方桦殿心不在焉,因为天寒而新披上的狐裘皮毛蓬松柔软,却又有些妨碍执笔,加之昨夜睡得的确不好,人便有些晕迷。   听了内侍禀告,虞授衣立刻放了笔,让人摆驾练武场。   刚步入练武场,内侍宫女们就跪倒一片,正中的黑衫身影也不折不扣地行了跪礼,乌发被风吹散,红色发绳一抹艳色。   虞授衣抬手免了跪礼,走近自己还在打哆嗦的八弟,看了一眼也没安慰,只是轻声问道:“如何不能教?”   解般态度收敛了很多,闻言道:“让臣教,首先就要换掉手筋。臣已仔细检查过,八殿下的手筋没用了。”   “休衷有几成把握?”   “臣身陷囹圄,都敢提出来,君上您说呢?”   虞授衣听了“囹圄”二字,抿了抿嘴,面上仍不显什么:“需要怎样的手筋?”   “君上可命人带臣去死牢,臣可以看看有没有能抽来用的。”   “也好。”   解般倒是微微诧异,刚才说去死牢也是随口一说,她刚觉得不妥时,没想到对方已经答应了。她可以想象死牢中肯定存在的都是谋逆通敌之辈,她一个表面还未归顺的敌将去死牢,这穆戍国主就不怕……她是在找借口潜进去,然后把俘虏放出来吗?   顿了一顿,深谙为臣之道的解般抱了抱拳,道:“不知君上选了几名监守跟臣一起去死牢?”   听着她这么有诚意的提醒,穆戍的国主反而没露出什么宽慰的表情,微抬了眼,酷似太后的鸦色眼瞳淡淡的:“孤都不怕,休衷在怕什么?管不住自己么?”   解般一怔,随即又一笑,掀袍行礼:“谢君上之信,臣必不辱命。”   解大将军说干就干,从太医院顺了一卷大小不一的刀片,借了块磨刀石和几盏烛台,将这些刀片磨合烧灼成自己顺手的感觉,随后便带着虞步帆去了死牢。   牢头小心翼翼谄媚笑道:“解大人,要不要小的将那些短命的全给您提溜出来?方便看着,这一路走去也挺累的。”   解般只往后看了止步不前的虞步帆一眼,挥手道:“给八殿下一根布条子,不透光的,小孩子脆弱得很,心里有阴影我也不好办。”   牢头一愣,立刻去办,然后又奉承道:“大人真是细心!”   解般拿手指捻了一下墙壁,微微的血腥:“我不细心,只是小时候也被吓过,便注意了些。”复回头道,“八殿下,你又怎么了?”   虞步帆被蒙着眼睛,抖着说:“我……我怕黑……”   解般:“……”   这家伙怎么那么难伺候!跟他哥哥是一奶同胞的吗?!   相比起来,他哥还是挺,嗯,雄风的……   解般没学过正统的医术,但偏门的一些手法倒是很熟练。   征战数十余年,因为自己是女子身,很多事情就算她让人代劳,他人也不敢贸然代劳——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将,属下倒是会有几分爱慕,估计会抢着帮忙。但遇上个容易犯神经的将军,保持敬畏就好了,谁敢往前面凑?   因此,解般自己身上受伤,除了军中大夫没人帮忙。然而军中大夫也有走失误死之时,这时候她只能研究下死人,搞清楚自己的伤到底是如何程度,切腐肉,缝裂伤,治败血,手筋脚筋之类,她也为受伤颇重的属下换过,甚至她的一条脚筋就不是她自己的。   换筋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匹配的。   她扫视死牢一圈,吩咐道:“将虚岁二十之下的都提出来,不忌男女。”   话音刚落,牢头刚躬了身子准备去办,忽然不远处一阵镣铐响,随即一个人撞在了铁栏上,声音喑哑不可置信:“……大,大将军?!”   解般淡定看去,没看清,只能再走了几步,随后见到一张略有熟悉却肮脏邋遢的脸,对上他惊愕的目光,解般静了半晌,忽然笑道:“你叫我大将军?”   那人癫狂地摇着铁栏:“大将军你……你怎会在此处?你也跟雷宜行一起叛了国?枉费你忠国之名!枉费陛下对你的信……”   解般上前一步,一手扼住他的脖子,一手疾速抵在他胸口,默无表情地慢慢垂下眼,盯着他瞪大的眼睛,慢慢道:“傅国将军,战前私逃,啊?”   傅国将军艰难动了动嘴:“……大……将军……”   “我不处置与我同罪的人,但你想把血溅我一身……是吧?”解般抵住他胸口的右手动了动,然后竟慢慢抽出一把用于抽筋的薄刀,细小的血流汩汩湿透了囚衣,傅国将军被扼住的脖子也传出咕咕的声音,随后一小股血涌出嘴唇。   解般冷冷俯看他,手一松,傅国将军颓然倒地,他的手指似乎想抓着什么,但根本握不紧。   “下辈子不要胡言乱语了。”解般这句话声音微微高了些,含着笑,“去你的大将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这么多章,突然意识到一点   看某些大大写家国仇恨宫斗宅斗又细腻又苏,结果想摩拳擦掌准备来一发……好吧,文中感觉像养了一群精神病   QAQ      ☆、伴驾      仔细甄选后,换筋的人选定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据说是来自南方回琉国的刺客,在一场舞宴上刺杀穆戍国主时,被左右大内侍当场制服,下了死囚牢。   解般抬着女孩的下颌,望进她不甘的瞳仁:“世上诸事向来如此,练了十年的舞功,磨破了脚踝膝盖,锻炼了双臂手指,最终还是不过浮生一场,他人嫁衣。”   女孩倔强不肯落泪,然而声音却颤了:“为什么要选我?你明知道我……一生就赌在这双腿双手上……我的一生啊……”   解般两指夹住薄薄的刀片,放在火上烧灼:“那又如何?”   女孩死死盯着刀尖逼近,嘶哑道:“你呢?你武功高强,筋脉岂不是比我的更合适?”   “我不行,年纪大了。”   解般扼住女孩的脖子,令她无法发声,随即握惯凶剑伯浊的手中银光闪过,顿了一下后,血滴答流入脚下草席。   几个时辰后,虞步帆两条手臂被包成了白胖粽子,一路由人抬着回宫了。   死牢外,解般一身黑衫寒风中猎猎,半抬着眼,手上是两根弯弯绕绕的带血手筋,带着微微的弹性,然而上面缺口深重,即便有明显的缝合,却依然无法连起。   牢头战战兢兢立在一边,根本不敢看她的手:“解大人……”   “去埋了。”解般随手将两条手筋扔在地上。   牢头不敢去捡,踌躇道:“大人这……”   “怎么,还嘴馋了?”解般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龙筋,你也吃得起?”   牢头吓得直接跪下,头抵着地:“不敢不敢,小的,小的……万万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解般没再理他,拿了帕子擦干净手,直接从他头前走了过去。   回到宫里后,八殿下是要休养的,解般便被请到方桦殿伴驾用膳。不得不说,纵然解大将军为臣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但是某些礼仪,譬如用膳,实在有些不堪入目。   聂小塘也从不知道什么礼仪,顶多像个闺阁里面的少女一样细嚼慢咽,但在文火山庄倔不过解般,也就惯着她了,以至于解般对付吃饭一事非常没规矩。   开胃的汤羹很快喝完后,解般就开始百般无聊掰手指,她不像别人是轻轻掰着玩,每一次都像是用刑一般反向拉扯,甚至骨头都爆出响声,在一旁侍候的内监们看着都觉得……好疼啊。   虞授衣汤羹喝了还不到一半,听到三声骨响后,伸手按住了解般的手,然后叫人继续传膳。解般感受到君上压着她的手,感受那微凉的温度,也不敢贸然乱动,只道:“君上,可是臣有打扰?臣……不曾伴过驾,君上恕罪。”   虞授衣本想收手,然而触摸到那一双温热修长的手后,意外没控制住,反而握紧了些,压住心头微动的心思,轻声道:“不曾伴驾?”   解般:“?”   这时已经传膳,热气腾腾的宫膳布在桌上,虞授衣克制自己松了手,执了筷子,垂下眸子淡淡道:“八弟估计要休养数日,休衷若无事,不如熟悉下如何伴驾?”   解般:“……”   这个如此容易掉脑袋的事……能不能不接……   解般的忠臣修养非常独特,让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反驳一位君主,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拉开了椅子,掀了衣摆跪下:“臣叩谢君上隆……”   虞授衣:“张嘴,别咬到筷子。”   解般茫然地维持着跪姿,茫然的张嘴,茫然地嚼着一块牛筋,茫然地咽下,茫然回想国主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也离开御座半屈膝在她面前,还顺带夹了一筷子爆炒牛筋……   等等,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咬到筷子了……   御用之物金贵非常,特别是君王正在用的御用之物,就是不可玷污的存在。前辈子在大黎皇宫,她绝不靠近御用之物,就算有心之人想用这个算计也算计不到。   但这个筷子可是结结实实咬着了……她刚不假思索想谢罪,虞授衣就从长狐裘里再次伸了手,瓷白似的肤色,也是雪的温度,握了她的腕子,将她带起了身,然后示意内监继续上膳,搭在她手腕上的手半分没松:“休衷,感觉如何?”   解般请罪道:“君上,擅动御用之物,臣冒犯。”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事上?”虞授衣半是疑惑地看她,随手将筷子放在一边,手指似乎是轻轻握了一下,才伸手碰了下她的脸侧,“我是想问,磕着牙了没有?”   解般:“……”   这个转折……这个转折它有点问题啊……   好在接下来的用膳没有意外再发生,解般虽然安分吃着,心里却总有点悬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虞授衣低垂着眉眼舀汤喝,捏着玉勺的手指非常克制才没将勺子捏断——休衷这又懂规矩又忍不住本性的吃相,太可爱了,一口包下一勺子,然后鼓在两颊闷声不响慢慢嚼,简直跟只仓鼠一样。估计是平时就不太注意,姿势固定吃了一会后,脚就忍不住晃晃,有一次甚至踢到了他的袍服,而休衷似乎也是怔了一下,保持姿势沉默了片刻,见没什么后续反应,才又开始闷声吃。   穆戍君上这一顿饭简直吃得食髓知味。   心都化了。   用完膳后,解般与还有些神游天外的虞授衣告退,去了一趟八殿下的勿栾殿,在她更换外敷的药物时,纵然虞步帆憋得脚都抽筋了,也不敢嚎一声。   换完药后,解般看见虞步帆眼里包着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挑了下眉:“疼,啊?”   虞步帆瑟瑟缩缩,疼得声音都变调:“啊……”   “那记好了八殿下,下次见到我,拿出点风骨,跪我我就打断你的腿,求我我就卸了你的下颚骨。你哭没关系,不要哭出声讨人厌就很好,对就像这样,梨花带雨。”   虞步帆默默盖着被子流泪。   “往后日子长着,八殿下,后会有期。”解般拍了下床榻,起身负手出门。   虞步帆哭得如山洪爆发。   解般出宫后在街上逛了逛,挑了些漂亮钗子,还去药堂买了个百草囊,回到文火山庄时晚了些,聂小塘一见她就去热饭菜,端上来时却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聂小塘也没吵醒她,但着实搬不动,于是放弃把她挪到床榻上的想法,只拿了毡子给她披了披,然后坐在一旁绣着帕子。   解般只睡了一炷香,醒来时昏沉地拿了筷子就开始吃,聂小塘给她递茶:“慢点慢点,中午没吃好吗?”   解般吃得噎了一下,皱眉道:“中午是伴驾吃的,拘死我了。”   聂小塘怔了一下:“伴驾?”忽然来了兴趣,“伴驾?你见着君上了?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他用膳的时候多少个菜色?是不是特别有天子之气?”   解般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话你可以问你崽子。”   聂小塘愣了愣:“这什么意思?”   解般:“你忘啦?一路上就是他给我们喂崽子来着。”   聂小塘:“……”   等解般将桌上的菜扫荡一空,才发现聂小塘还维持着吓尿了的表情,端了杯茶拍了拍她的肩:“没事,想来他也不是在意的人,估计是母性大发呢,你别自己吓自己。”   聂小塘艰难道:“小解,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吓崽子,第一个用的是征泽大将军,第二个用的就是历经夺嫡之乱的君上……”   解般:“……”   那可好,忒带感,你这崽子,比八殿下结实多了,被我这个征泽大将军和穆戍君上联手带过,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好苗子。   于是解般问了一句:“你家崽子取名了没?”   聂小塘啊了一声:“大名还没定,小名不才。”   解般皱了皱眉:“大名叫有才得了。”   聂小塘幽幽地看着她:“……”   解般咳了声:“我说笑的,我看看啊,趁这几天伴驾把君上哄高兴了,让他赐个名?”   聂小塘精神一震:“你……你说真的?”   解般一边将买的几支簪子和百草囊递给她,一边道:“真的真的,赐个名多大功夫,他又不是没带过崽子,这是责任……百草囊你戴在身上,我不知道辟不辟邪,但有些乱七八糟的毒总不会沾上,小心点没错……这个簪子我瞧着不错,御赐的东西弄坏了不好交差,这个你随便戴,不喜欢我再去买。”   聂小塘眼里亮晶晶:“都给我的?你自己不戴?”   解般一想着以后流传古今的征泽大将军画卷上面,自己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头上一根红宝石簪摇摇晃晃……这画面太美了……   解般果断摇头:“你戴好看,你戴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      伴驾一事,聂小塘委实比解大将军重视多了。   清晨天还没亮,解般就被从被窝中拽出来,聂小塘像打扮出嫁娘似的打扮她。解般从小就不太发脾气,征战前没人听她发,征战后没必要发,于是就算心中烦得要死,面上也是懒洋洋的看不出恼怒,拿了果脯塞在嘴里:“小塘,你不要搞鬼了好吗?”   聂小塘正在拿着好几件裳服给她试:“乖,吃东西,不生气啊。”   “困!”   “好好,我去给你泡茶。”聂小塘临走前将一套做好的黑衫的外袍放在桌子上,嘱咐道,“先把那件紫色的中衣穿上,然后再穿外袍,腰带和配饰等我回来帮你弄。”   “困!”   “是是是,我走快点。”   眼见着聂小塘出了门,解般几乎是瞬间倒在床上,把被子一裹,缩在床的里侧继续呼呼大睡。   片刻后,跑着拿茶回来的聂小塘:“……”   这简直是解般此生最难过的一个早晨,想她默默无闻的时候,没人管她睡觉,想她意气风发的时候,更没人敢管她睡觉……只是聂小塘太母性了,就算解大将军心里窝了火,但在聂小塘细细柔柔整理她的领口,从前面环住她的腰系腰带时,这点火气也慢慢消散。   聂小塘呼了口气,赞赏道:“好看。”   解般已经被折腾得没有睡意了,拿了镜子瞧了瞧自己,啧了一声:“娘娘腔啊。”   聂小塘:“……”   娘你个祖宗……   拖聂小塘的福,解大将军今日入宫如螃蟹一般招摇。   黑如乌墨的长发两鬓一如既往用红绳缠着编起,一张脸因为没睡醒带着慵懒。衬里月白,中衣暗紫,颜色却浅得很,衣摆处绣着大片的芙蕖,透出一股娆雅狷狂。外袍比中衣略微短了一些,腰带处坠着两条压袍玉,雪白流苏缕缕。   入宫时候恰好赶上早朝,惹得朝臣中最风流的礼部尚书侍郎垂诞不已:“君上的口味……很了不得啊!”   在勿栾殿为还睡着的八殿下换药的时候,解般闻着殿内安适的熏香,就开始犯困,头一直磕在雕龙画凤的床梁上,等换完了药,感受这床榻柔软暖和,解般扛不住了,一歪头倒在床上就开始打盹。   殿内众侍都不敢言语。   可想而知,八殿下醒过来时,一转头看见的画面……有多么惊心动魄。   一生中最恐怖的噩梦没有之一。   好在八殿下刚睡醒,头脑立刻竖立了一个“这只是一个噩梦”的想法,没让他一嗓子嚎出来,也是嘛,他的勿栾殿是什么地方,如狼似虎的征泽大将军能轻易睡在这里吗?   八殿下稳了稳,突然就起了报复心态,反正是在梦里,天最大我第二。于是他气沉丹田,酝酿良久,然后伸出了脚……狠狠将解大将军踹了下去!   然后……八殿下惊恐的发现,噩梦成真了!!   解大将军睡得不沉,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到,八殿下一脚实在是太稚嫩,刚踢出去就被扣住了脚腕,然后死死压在床上,随后解大将军睁开了眼,笑道:“哟早安,八殿下,锻炼脚力呢?”说完站起身时,还顺便把那只脚提了起来。   “……”八殿下再一次气沉丹田,鬼哭狼嚎,“母……母后救我啊啊啊啊!!!”   太医院的都被惊动到勿栾殿,解般也懒得呆着这里等早朝。走出去瞧见宫殿后面辟出了个湖泊,冬日天高云淡,湖水也蓝得幽静,旁边有条木筏,上面铺着几块紫色薄垫子,底部都有些结冰,瞧着颇为稳当。   解般盯了片刻,实在困得很,走过去就躺在木筏上,拢了拢外袍,倒头就睡。   … …   散了早朝后,虞授衣几乎是立刻问起身边内侍:“解休衷现在在何处?”   内侍早探听好了:“禀君上,解大人不曾离勿栾殿。”   虞授衣沉默让内侍系好了狐裘的衣领,又道:“没人告诉她可以在宫内任意畅行么?”   内侍跪倒:“君上,通行金令已经给解大人了。”   半晌,虞授衣缓缓呼出一口气:“摆驾勿栾殿。”   八殿下这一天简直是多灾多难,刚赶走了一个噩梦,又来了一个找噩梦的哥哥。   面对虞步帆茫然加愕然的脸色,虞授衣抬起了眼,鸦色眼瞳静静看着他:“最后一遍,休衷没有出殿,那么她在哪里?”   虞步帆匆忙左右看了看内侍们,内侍们都低着头,没有言语——惊动太医后,殿内一片乱糟糟,谁能记得解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寂静片刻后,虞授衣忽然抬手摔了暖壶,鎏金的小壶哐啷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了满地,惊得整个勿栾殿的人都惶恐跪下:“君上息怒!”   在穆戍国主难得一见的发怒中,虞步帆真是又难过又委屈:“皇兄你,有必要担心她吗?一点良心都没有,你看我担心的都是宫里的她看不对眼的侍卫……”   “……”虞授衣看了他半晌,开口道,“今天午膳你不要吃了。”   虞步帆热泪盈眶:“……!!!”   最终窝在木筏上的解休衷被找到时,还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个人。   解般熟睡未醒,黑色的外袍散开,中衣上的芙蕖犹如水中雪莲绽放,暗紫浅淡如水墨,雪白的流苏铺散,因为天气寒冷,乌墨长发甚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而她身边背靠着坐下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齐刘海被冬风掀起层层涟漪,仅仅用一根玉钗绾起头发,笔直的发披在身后,因为穿的衣裳实在过大,坐下时烟青色的长裳铺了很多,宽袖和一部分衣摆盖在了解般的身上,看起来像是一层毡子。   解般甚至还抓了她的裳服盖在自己身上。   虞授衣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了内侍:“那是谁?”   内侍看了一眼,连忙回道:“君上,是……三公主殿下。”   在穆戍的后宫中,三公主是个非常尴尬的存在。   穆戍如今共有三位公主,大公主是与太后交好的樰太妃所出,比国主仅小一岁,早嫁于穆戍大帅的长子;二公主则在夺嫡之乱中站错了位,连带着被诛杀;唯剩下的三公主年仅十岁,她的母妃瑚太妃原本是太上国君的弟弟,扶临王的舞姬,因为容貌出众被太上国君讨入宫,不久后生下三公主。   然而多年后夺嫡之乱落幕,太上国君才得知,从虞授衣归来的那一刻,自己的一切就已经被掌控,包括子嗣,八皇子本应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所以这三公主——是扶临王的女儿。   但那时,扶临王已经在夺嫡战中被杀,于是这所谓的三公主也只得留于宫中。   瑚太妃是个有名的美人,却舞姬出身,从小教导如何伺候男人,因此完全不懂如何照顾教导女儿。加上这个女儿生父已死,这公主的头衔根本是徒有虚名,更没心思管她。   寒冬腊月,三公主穿的都是母妃的裳服,宽大许多,然而丝毫难掩人们瞧见她时的惊艳,宛若遗失雪中的祖母绿,柔和纯粹,脸还没长开,像个用瓷做出的小人。   她并不像瑚太妃很是张扬,一冬一湖一筏,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用自己的裳服给人当毡子,自己拿了一支笔正在一张小桌上的宣纸上细细描画。   阴影投了下来,挡住了画作的光,小公主茫然抬头,只见到面前黑压压一片人。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退,手里握着的笔滴了墨在裳服上,她又往前挪了一下,把笔架在小桌上,然后又抱着过于宽大的裳服往后退。   虞授衣抬手止了内侍上前,独自走向木筏旁边,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宣纸,上面几株腊梅,虽然笔风稚嫩,然而能画到有模有样,也极为不错。   虞授衣将目光移向小公主:“知道我是谁?”   小公主愣愣点头:“君上。”   “怎么在这里?”   小公主犹豫了一下:“我看太医们都往勿栾殿这里跑,就追过来了。”   “你跟八弟很熟?”   “不,这里梅花开得最好。”   虞授衣抬手摸了摸小公主笔直亮丽的长发,往后面看了一眼,立刻就有内侍过来搬动小桌案,小公主微微直起了上身,似乎有些急,但是又不敢开口。   “等会让他们搬回来,你先过去一点,我把人抱过来。”   小公主安心站起了身,烟青色的裳服随风扬起,在这静谧湖泊恍若天人谪世。然而这一份惊人的美却被瞬间打断——解般摸不到身上原本盖着的东西,察觉到了冷意,狠狠一锤木筏:“小塘,你闹够没有?”   咔嚓一声,木筏边缘的薄冰碎裂,这一击的力道极大,瞬间木筏开始左右晃荡,解般惊醒过来,无意识侧了个身,瞬间破坏了原本就不稳定的平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进了湖水中。   众:“……”   最近这勿栾殿的风水,不太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争宠      继勿栾殿半数太医出诊后,方桦殿这次叫了全体太医倾巢出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穆戍王室突发了什么祖传疾病。   这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太后,听到内侍回禀后,太后身旁的一位太妃叹气道:“这手段也低劣了些,落水来博得君上的瞩目,都是玩剩的东西,君上也信?”   太后沉默片刻,摇头而笑:“若是君上落水,估计才是谁用了手段,解休衷落水,我觉得……她是真的没睡醒。”   方桦殿的内殿,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暖融融,甚至催开了君子兰,熏香炉中悠悠燃着香片,君王安寝的床榻边,解般只穿着暗紫中衣,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后,整个人犹如画卷水墨晕开,留下单薄剪影。   若是一般人落水,还是在冬日落入冰湖,一定是呼啦啦一群内侍上前救命,其中不乏俊美的儿郎们,然而主角救上来后不死也掉了半条命,回来一定是高烧不断命悬一线……但解大将军表示,她要是这么脆弱,就对不起能把八殿下吓成那样的如狼似虎名声。   她落水出水加起来也不到两息时间,根本没等内侍一声“有人落水”喊出来,已经是振出磅礴内力,直接破水而出,衣袍吸水后重的很,边缘甩出一圈水花。疾步掠过薄冰面踏上岸边后,解般才来得及打了一个喷嚏。   就这么一个喷嚏……惊动了整个太医院。   她也是怪荣幸的。   虞授衣正拿着一方吸水的绒巾,慢慢在为解般擦干头发。   他有些无奈,这竟然是解般落水后他唯一能争取到的事——抱起她回殿的事不可能,休衷她无病无灾,身体过硬,打喷嚏也是因为有点呛水,跟风寒无关,连太医都通通没用。   总结下来,落水这事儿就是一个单纯得不能再纯的意外,解休衷半点亏没吃到,虞授衣半点好处没捞到。   虞授衣身上还穿着朝服,穆戍位处正北,自古尚白,因此朝服的颜色定为银白底子,绣纹为暗金,较之他平日穿得皑白常服,添了十足的沉凝与威严。   解般每次沐浴完都懒得擦头发,这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习惯被人擦头发是遇见聂小塘之后,有一次见了她披着湿发看书,聂小塘立刻用手上的布巾抽了她一下:“你又不擦头发?不知道吹了风容易头痛吗?我照顾两个崽子还要跑来看着你,知道你自己多讨厌吗?”   当时解般一边看书一边吃果脯,享受着聂小塘给她擦发,含糊应和道:“知道知道,我最讨厌了,比崽子还讨厌……”   因此在虞授衣拿了东西帮她擦头发时,她想了想也就遵旨了……实在懒得自己动手。   虞授衣擦得很细,一缕一缕拭了水,再梳顺,让解般有些讶然,但一想他能劳心劳力带着俩崽子那么多天……解般也就释然了。   跟聂小塘是有点般配,都挺母性的……   不,比小塘好一点是,不嘴碎。   擦完发后,方桦殿内一时无言,还是虞授衣先出了声:“昨夜没睡好?”   解般掩饰地咳了一声:“无事,君上,天气渐冷,臣冻得有点睡不着……”   “我记得你不畏寒。”   “……”   沉默一会后,解般严肃道:“这是君上前几天记得的事吧?穆戍的冬日严寒超出了臣的想象,臣发现,臣其实挺畏寒的。”   “是么?”虞授衣将手上的一个暖壶递给了她,微微一笑,“今日比昨日还要严寒三分,不如留于方桦殿,等春暖花开可好?”   解般觉得今天进水的不止她一个脑子……   虞授衣说完后也顿时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扣住了旁边的一盏烛台,慢慢收紧,然后缓缓垂下了眼帘,抿紧了唇,整个方桦殿的气场都因为他的举动而愈发显得孤冷。   解般一时间也不知所措,深以为自己的为臣之道修炼得不够,应该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等春暖花开就春暖花开咯,就当狗熊冬眠,伴驾总不会伴到床上去……   她刚想补救一下,就听见殿外有内侍道:“君上,瑚太妃携三公主跪请恕罪。”   连太上国君都怕虞授衣怕得要死,太妃们更别提,整个后宫除了太后和八殿下,只要谁冒犯了君上,铁定归西得十分潇洒。   而且君上非常擅长迁怒,夺嫡之乱中被连坐而杀的比正主还多。最鲜明的例子就是二公主,就因为站错了队,仅仅是暧昧,还没嫁出阁,甚至意识到后果后躲到了佛门净地,然而一刀下去,香消玉殒。   瑚太妃本来也是吃喝等死的人,绝不想招惹什么人,但可惜后宫发生那么大的事,出动了整个太医院,归根结底还跟她女儿有关,这就让人惶恐了。   她鞋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就拉着女儿来请罪。   对于常年宫斗的瑚太妃来说,喝一杯水,能憋出两杯水的眼泪,真正诠释了如何叫做我见犹怜。然而三公主明显没有得到母妃真传,一滴泪没流,茫然拉了拉母妃的袖子,把自己过于宽大的袍服递过去:“母妃,袖子借给你擦。”   瑚太妃:“……”   是老娘生的吗?怎么这么会拆台!   但此时她不可能对女儿发脾气,方桦殿走出了两个人,她一眼就瞟见前头披着狐裘的是君上,急忙膝行了几步,然后伏倒请罪:“君上……呜呜呜,臣妾管教不力,呜呜,三公主淘气贪玩……呜呜呜惹下祸事,还请君上恕罪呜呜呜呜……”   本来这个事并不怪三公主,但虞授衣听了瑚太妃这哭诉,淡淡道:“哭就哭,说话就说话,你先呜个一百遍,然后顺畅地再跟孤说一遍。”   “……”瑚太妃噎了一下,跑到一边呜去了。   至于解般,她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见殿下跪在雪中的小公主,烟青色的宽大裳服铺开好几尺,小脸纯净,容光明艳,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茫然看了看哭着的母妃,又看了看君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在那里没动。   解般走上去,蹲在小公主面前,越发觉得这姑娘真是漂亮,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手感也是极好,不由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事,让你母妃跑来哭?”   小公主睁着眼睛看了解般片刻,伸出指头指了旁边:“你原先是躺在木筏上面的。”   解般道:“对,我在那里睡觉。”   小公主站起身,转身抱起了自己厚重宽敞的裳服后摆,然后用力一甩,铺了好大一片,然后她像孔雀开屏一样重新坐了下去,歪着头道:“我就给你盖被子。”   解般:“……”   她知道怎么回事了,估计是这姑娘走的时候,没再盖上,她睡着迷糊,以为是聂小塘又来扯她被子,然后就……滚进水里去了。   解般咳了一声,觉得这个事真不能怪人家姑娘,回头看向虞授衣:“君上,三公主挺无辜的,这件事因臣而起……也因臣而落吧。”   虞授衣低声道:“三公主本就无罪,赐一斛雪珍珠,瑚太妃杖责十五。”   还在哭的瑚太妃登时愣住了,不由出声:“君上这,这……为何?”   解般在大黎后宫跟宫妃相处就没半分耐心,甚至敢直接下手杀一位有孕妃嫔,所以此时也不耐烦道:“因为你没呜完,到一百遍了吗?”   瑚太妃:“……”这前后顺序呢?狗吃了吗……   虞授衣默默咽下了嘴里“苛责公主胡乱推罪”的话,面不改色地默认了。   算了,休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瑚太妃恹恹地被拖走了,然而解般却对小公主格外友善,简直虞授衣都没见着她这么友善对待一个小东西——解大将军向来比较讨厌小孩子,崽子都是给聂小塘带的。   小公主挺呆的,又安静又乖,长得还这么倾国颜色,解大将军一跟她说话就忍不住和颜悦色,离去的时候还把她拖起来抱了一下。   虞授衣很沉默。   然后他下了一道指令:“赐三公主翡兰殿,寄养太后名下,伴君左右。”   这道旨意是送去太后宫中,由她这个后宫之主下旨的,太妃们纷纷前来祝贺,但也很不解,太后这么无心无肺的人怎么就照顾上一个根本徒有虚名的公主了呢?   只有太后心知肚明,还吩咐贴身宫女:“把之前从后妃身上收缴上来的《争宠三十六式》给君上一份,告诉他,光用小孩子是不行的,也要注意换点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饲料      落水一回也把聂小塘吓了个半死,但解大将军嘛事没有,吃嘛嘛香。   与之相反的是八殿下,他本来就瘦削,换了手筋后更是痛得食欲不振,又听说解大将军要他多吃饭,多长肉,这样揍起来手感才更好……   八殿下绝了食。   这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御膳房拼了命做好吃的,但是端到八殿下面前时,八殿下一边狂吞口水,一边哭着说:“我不饿!拿下去!我吃不下去!!”   这样的毅力也是蛮让人感动的。   解般皱着眉思考良久,随后叫来了文火山庄的大管事,吩咐道:“去买些猪饲料。”   大管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禁问道:“买……买什么?”   解般本就心烦,没什么好脸色:“猪饲料,听不懂?就是给猪吃的!那种吃了一月长十斤膘的。你去找猪农,告诉他这有只猪总不吃东西,买个十斤饲料回来,价钱随便开。”   大管事惊呆了,口吃一般答道:“……啊,啊,啊是……”   一天后,御膳房收到了一个麻袋,送麻袋的文火山庄大管事抹着汗,凝重地叮嘱:“这是解大人给八殿下的秘密药膳,记得往八殿下每日喝得汤水里面加一勺,哎对了,不能给别人吃啊,单独给八殿下准备的……”   御膳房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后遵从了嘱咐。   很快,他们发现此药膳真的太有用了,八殿下每天一碗清汤,居然都能像吹了气一样发胖。   最后一次解大将军给他换药时,解般很满意:“手筋长得很好,明天就可以练练效果如何。”   听了这话,八殿下简直惊恐欲绝,想起自己每天一碗清汤,恍然一般地说:“你你你……我的汤!”   解般本来已经转身准备走,听到他说话又转过半个身子,微笑道:“八殿下,吃了那么多,长得还没猪一半胖,也好意思,啊?”   八殿下哭着怀念原来的腰围:“我不胖……”   解般在门边仰头看了一眼穆戍的冬日,抚了下手掌,“会瘦下来的,不然在我手上活不下去。”   解大将军不发脾气是真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教训人。   “手臂伸直,你蹄子撅着干什么?驴啊?”   “我是让你跑桩,不是在桩子上往下跳!这狗性子,绳子没拴好?”   “八殿下,下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先哼哼两声,表示你需要我示范两遍才能懂好吗?猪?”   虞步帆被骂哭过不止一次。   最终虞步帆消沉良久,鼓起勇气跟他皇兄告状:“哥哥,说实在的,自从解大人来了之后,我就没再当过人……”   虞授衣批复完折子,再慢慢用完一蛊银耳汤,回了他五个字:“忍着,八牲口。”   虞步帆再次哭晕在方桦殿。   虞步帆憋屈地忍着,但他的侍从就憋屈得不能忍。在不知道解大人乃征泽大将军的情况下,眼见她无所事事靠在一边,一个个都义愤填膺,心里犯嘀咕的同时,也在私下偷偷议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教习表里不一,只会对着君上示好。   解大将军忙着应付君上和教导八殿下,哪儿有时间理这个言论。   最近穆戍王都还十分流行一本名为“公子芥”所著的话本子,不同于以往才子佳人的戏,说得是皇宫王孙间发生的事儿,很是受人追捧。聂小塘已经在房中存了许多,解般有时无聊也会找来看看。   熬过这个月,天气就要回暖了,雪近来也下得少些。   解般负着手,拿着公子芥的话本子,伫立在榆中亭柱边。八角亭边缘淅淅沥沥滴着融化的雪水,亭中虞授衣皑白裘衣,衣边熨得洁净,袖口精细绣着华虫纹,手指修长瓷白,正拈着一颗白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   吃饱喝足的解般看了一会棋局,就从身后拿出话本子接着看。原先以为故事里顶多是些男女私情,然而看过之后,她对里面的一些兵法颇为感兴趣,逼宫篡位的事情做到这个水准倒也是能耐。   若这些不是公子芥自己杜撰的,那他探听消息的方式着实可怕;若是不是他捕风捉影,那么能想出这些计谋的,也是个人才。   虞授衣已经与自己下完了一盘残局,见解般皱着眉看着话本子,将内侍呈上来的软巾往热茶里过了一下,递给解般:“敷下眼睛,雪光不盛,看书容易累。”   解般回神,立刻盖了话本子,接过冒着热气的软巾按了按眼睛:“谢过君上。”   “刚才看什么那么入神?”   “说的是穆戍开国,三十万大军横渡长垣。”   “离如今已经有四百年了。”   “的确,不过臣认为,当年穆戍王的幕僚该杀。”   虞授衣执着棋子,缓慢敲着桌面:“是么?”   “若是弃长垣,直取泞魏,兵分两路夹击王都,那这最后一战,死伤绝没有二十余万——强攻长垣损耗了太多兵力,以至于即便立国还是被大黎打压,君主无法称帝。”   “的确,这一局棋在世人眼中看起来极为糟糕。”虞授衣垂下眸子,低声道,“可是三军无粮,若是弃了存了大量物资的长垣,拿下空无一物的泞魏,饿死的比战死的也差不了多少。”   解般一怔:“无粮?”   “旱年,颗粒无收,书中没写么?”   “只写了兵士疲乏。”   “饿的。”   “……臣看书不细。”   虞授衣无声地笑:“休衷可会下棋?”   “臣不会。”   “是真不会还是下不好?”   “不敢欺君,臣真不会。”   虞授衣轻蹙了眉头,有些疑惑:“你领兵多年,几乎无败绩,身为一个将军,战棋总会?”   解般叹气:“臣不会,琴棋书画歌舞诗词,臣都不会。要说臣打仗,君上观摩几次战况也就知道了,是彻彻底底的野路子,或许夹着一些兵法,但大多数我用不上。跟臣的养母远仲王不一样,因此别人能知道远仲王出兵风格,但是永远猜不透臣的。”   虞授衣敲着棋子,忽然道:“若是你生在四百年前的穆戍王麾下,你有把握那一场战死伤不多于十五万?”   “肯定有。”   “说来听听。”   “君上,沙场上的事情说不准,臣只能说臣能做到,至于说,说不出来。”解般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臣能在战场上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消息——能光凭声音判断敌方多少马匹,能光凭地形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对阵,能凭直觉预先挑出诱敌陷阱,甚至臣可以从空气中的血腥味判断战事多寡,是否收兵或追击……一场战役的胜负,是说不出来的,只能做到。”   虞授衣淡淡笑了笑:“你做得很好。”   解般却摇头:“再好也无用了。”   看到解般略微怅然的神情,虞授衣也能猜到四百年前的无粮之事勾起了奉烈关之战的回忆,征泽大将军带兵十余载,唯一的败仗也是败在了无粮之上,怎能不让人心塞。   虞授衣微微勾起嘴角,这种对大黎的心塞,很好。   不过还要更多一点才是。   于是他从玉棋笥中又拈出一粒棋子,按到了棋盘一角:“休衷,你上前来,其实棋局与战局有很多相通之处,四百年前的那一战完全可以用棋观战……”   解般头疼了两个时辰,她天生不是搞风雅的料子,比不上远仲王解远意虽然年少征战沙场,然文学丝毫不输御史清流,在棋艺上的造诣更是深厚,在大黎帝都有“破军国手”之称。   可惜她不是解远意亲生的,不然也许可以遗传到一星半点文采天赋。   此时解般只能手指反复摩挲着一粒黑棋子,看着满棋盘的黑白交叉,犹豫不决。   虞授衣垂着眼眸,睫毛丝丝如帘,呼吸压抑,整个人犹如玉雕,唯有风掀起袍角,才似乎添上一抹涟漪。   解般并未坐在他对面,因为不是对手,此时她手指间把玩着棋子,一手轻轻叩着额头,乌发垂落,也许是近日不征战沙场,养得略好,只是肤色透出些冷冷的白,显得愈发严峻。   嘴唇也是冷白的。   虞授衣看得出了神,忽然禁不住抬手,从她背后环过去,狐裘披风从他伸出的皑白袖子上滑落,他动作很缓慢,一点点贴近她的腰。   这时突然一个叫声划破空气:“哥哥!今天要去母后那用膳,你没忘吧……吧……解,解大人!”   虞步帆现在已经恢复到了原来的身材,不过显然精壮了许多,他刚刚跑完桩子,一扭头没见着解教习,心里一喜,就跑来想直接拉着他皇兄去母后那里,谅解大人也不会闯母后的姑苏殿。   卧槽他没想过要自投罗网啊!   解般狠狠一拍桌子,黑棋子在她掌心直接湮灭成粉尘,虞步帆胆战心惊看着她投过来杀人的眼光,刚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哥哥……算了,哥哥好像比解大人杀心更重……   解般咬牙切齿:娘的早不来晚不来,老子刚想出点眉目,过来跟只八哥似的嚎,明日跑桩五百遍!掉下来一次加一百遍!   虞授衣冷面如霜:早不来晚不来,就差一点就揽到了,过来跟只鹩哥似的叫,明日叫休衷再给他加五百遍跑桩,跑不完不许用膳!   虞步帆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道:“皇兄……解大人……今天,今天天气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遇刺      常灯节在穆戍是个团圆的节日,街上早就挂起了常风灯,穗子在风中乱舞,夜里雪不大,有晚归的人戴着风帽匆匆忙忙归家,家中烛火温暖明亮。   姑苏殿也比往常亮了些,晚膳放得齐整。虞授衣穿着常服抵达后,旁边内侍连忙上前解了滚边披风的绳子,虞授衣拿了旁边温热的毛巾擦了手,推门进殿。   太后一如既往低头看着书,已经翻到了结尾,摇了摇头,合上册子放在桌上,又换了一本接着翻。虞授衣略微颔首,看了那册子,底色是冷峭的绡蓝色,字是带着金粉的狂草,一看就知道是公子芥的招牌模样。   “君上,八殿下,三公主,以及解大人都在后殿,现在可要将他们叫来?”内侍上前问。   虞授衣低下眼眸看了看太后,忽然道:“母后,休衷她怎样?”   太后抬头,看了他半会,然后道:“你是说解休衷?”她似是回想了一下,“她提着老八耳朵进来,见到那小姑娘又逗人家玩去了……可见她还是比较喜欢娘气点的东西。”顿了顿,上下打量了虞授衣一番,又道,“你还不够,这儿存了盒胭脂,要么?”   虞授衣:“……”   沉默片刻,虞授衣轻声道:“母后,儿臣问您的,是您与休衷相处如何。”   太后听闻,忽然捡起刚才看完的一册话本子,卷起来在桌子上敲了一下,随后递给了虞授衣:“与她略有些不和。”   虞授衣轻蹙了眉,从皑白的衣袖中伸出手,接过内侍躬身传来的话本子,随意翻了两页,微微抬了眼:“两百年前的镶宛之战?”   “如何?”   “母后对排兵布阵有异议么?”   太后敛眉:“那倒没有,解休衷也没有,镶宛之战挺成功的,兵法上挑不出错。”翻了手中的话本子一页,又道,“只是解休衷说此战后应该屠了镶宛山峦中的十个镇,本宫觉得屠三个就够了,剩下的放抢,这样劳逸结合,比千山鸟飞绝要好,解休衷那样就太人神共愤了。”   虞授衣看着手中话本子赫赫的“劝降十镇”四字,缓慢道:“母后,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他将话本子轻放到桌上,淡淡说,“母后不曾上过战场,这种事休衷是有道理的,要么一个不杀,要么一个不留,否则来年风水轮转,谁说得准。”   太后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再有道理解休衷还是比较喜欢娘气的,胭脂你要不要?”   虞授衣掀茶盖的手顿住:“……”   四两拨千斤,当面捅刀子,时隔多年,太后宝刀未老,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犀利的很。   解般是抱着小公主入席的,虽然自小公主记入太后名下,自然不会有人克扣她的裳服,然而多年穿着长衣长袍,她已经习惯那份重量,反而穿着合身的衣裳容易走不稳。   小公主一身烟青色的长裳,袍服拖曳到地上,像是一只栖息在解般手臂上的幼孔雀,她的容颜明净如初,额上佩着祖母绿的吊坠,长发用碧翠钗拢作一束笔直柔顺垂下。解般将她放到椅子上后,她就安静地用双手撑着椅子边缘,上身微倾,两条小腿微微地晃。   相比之下,八殿下就活得很猪狗不如,他先跑到一边,撩开袍角,卸下绑在腿上的重石袋子,然后又解开腰带,腰上还有一圈沙袋,再把手浸到水中,用皂角洗黑了一盆水,脱下鞋子往脚底涂了膏药,才一瘸一拐走到桌边,坐的位置也是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尤其是不引解大将军的注意。   不晓得的,还以为八殿下不是太后亲生的。   虞授衣也曾经旁侧敲击问过解般,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公主,是因为她可爱还是漂亮,或是说性别产生的本能亲近。   解般想了一会,答道:“只因为她是个小女孩。”   “嗯?”   “小女孩是用来宠的,因为她们大了之后命运大多都会很糟糕,束缚的规矩太多了,特别是战乱之年,女人的最大作用就是生孩子和干农活——臣是特例,不过是因为托远仲王的福,当今也只有臣一个特例了。”解般瞥了一眼累死累活的八殿下,冷冷道,“至于男孩子,乱世之下,怎容弱鸡?”   姑苏殿的膳食都被温着,内侍依次替人夹了菜,太后执起了筷子,刚将那一小片香菇递近唇边,顿了一下,然后维持着那个姿势,启了口:“君上,去传禁卫吧。”   虞授衣本是垂着眸子,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松手,筷子摔在了地上,敲金断玉的脆声一响,以解般的耳力可以听见外面由远而近传来熟铁摩擦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解般忽然将手中筷子往桌上齐齐一垛,手腕发力震断了半截筷子,两道断筷猛地往上冲去,破开房梁隔层的砖瓦,一个身影迅速消失不见。   “她还在这里。”   解般慢慢抬头,一字一句:“是个女人,骨头很软,同伙不明。”   说完她又迅速低头,拨开了小公主碗里的鱼肉,把筷子啪得一声放旁边:“这个不能吃,坐好,不要乱动。”   小公主双手扒着桌沿,抬头愣愣道:“饿也不能吃吗?”   “废话。”   小公主不说话了,晃着的腿也收住。   姑苏殿一时间寂静无声,解般忽然转身向虞步帆招手:“八殿下,过来。”   八殿下浑身寒毛条件反射的根根倒立。   “八殿下,骡子啊,还要我数三下才开始转磨?”解般声音不高,低沉沉的,因为顾及太后,简直就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话,比平日多了十分的威慑。   八殿下火烧屁股般小跑过来了。   解般指了个位置让他站好,然后略有些犹豫看向太后:“太后娘娘,您能不能考虑移下尊位?”   太后单手撑着下颌,风轻云淡:“你照顾两个小的,费心了,贪多嚼不烂。”   “娘娘的安危……”   “本宫这么大年纪,活得很清楚,只有安,没有危。”   解般顿了一下,略略点头,又看向虞授衣:“君上……”   她话说到半截,忽然抄起桌上折了半截的筷子,再次以诡谲的手法掷出,刺入梁柱,入柱三分,激得房梁都颤动。这一震荡将一片黑色衣角给暴露了出来,解般勾起嘴角,刺客发觉后立刻现身拔出匕首迎向解般,从天而降如黑鹰迅猛。   解般手无寸铁,但她随即抄起身后椅子,手腕几乎扭曲的把椅子旋转到了前方,然后狠狠从刺客侧面轮了过去,这一下椅子瞬间散架,但是刺客也被猛地从半空甩了过去,重重摔在地上。解般随即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实心的椅子腿,垂眸在桌上敲了敲,然后一招蛟龙擎天就砸了过去,这若是用在伯浊剑上足以一击毙命,但椅子腿杀伤有限,仅仅让刺客被砸得后滑了一些,吐了几口血。   “皮厚。”解般评价道。   她一手背在身后,然后摊开右手,虞步帆连忙又捡起一根椅子腿递到她手中。解般掂了掂,看向虞授衣:“君上,杀还是……”   她还是没能说完,侧身用椅子腿挡了一柄匕首,扔了之后的同时五指拍出,掌风磅礴,这回打结实了,拍到另一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胸口,心脉被震断的爆破声沉闷响起,那人弯下腰吐了口血。解般面无表情,抬起脚往他膝盖上一踏,将之狠狠踩低了一截。   “没耐性。”解般再次评价,“那女的是你姘妇?”   她问话的时候脚上用力,骨头崩断碎裂的声音响彻大殿,地面都如蛛网般龟裂,男刺客发出痛苦的嚎叫,结果叫到一半被扼住了脖子,生生憋了回去。   解般示意八殿下:“摔个盘子,拿些小点的碎片,让他吞了。”   八殿下手无足措:“啊?”   解般冷冷说:“啊你个蛋,让你循环渐进,还想一步登天?行,前者坏掉他的声带,后者直接割了他的喉咙,你快点,没看见我手脚都没空吗?”   八殿下手忙脚乱摔盘子之时,解般一脚踩在男刺客膝盖上,一手扣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指着不远处的女刺客,如果那女人敢有动作,这根筷子会毫不犹豫穿透她的太阳穴。   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解般一边警惕周围是否还有同伙,一边向一直垂眸无动作的国主道:“君上,是否需要提审?”   虞授衣淡淡道:“不需要,是回琉国的人,都习惯了。”   解般正在思考回琉国的地方以及与穆戍有何恩怨情仇,冷不丁听见小公主的声音:“他们在流血,我去照顾他们一下?”   解般正在想问题,闻言不耐道:“随便随便。”   解般很快想出来回琉国其实是个混乱的国家,国君昏庸无能,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做白日梦,于是为了让他一统天下的白日梦实现,努力向各国派出杀手去刺杀各国国君……也是蛮拼的,听说他们养杀手的钱就要耗掉大半个国库。   等她搞清楚这个,才猛地回想起跟小公主说过什么来着?   等等……现在不是白莲花的时候啊!照顾个屁啊!   解般回过神,环视周围,战战兢兢的内侍们过来清扫地面,更换膳食。小公主跪坐在不远处,身后烟青色长袍铺洒开,她正拿着那个小碗,筷子夹着最后一点鱼肉喂给了女刺客,还安慰道:“你在流血,肯定很痛,吃点东西就不痛了,会很快好起来的……”   解般:“……”   那、那个鱼肉……   女刺客的脸都被椅子腿打歪了,再怎么艰难都没办法拒绝小公主的善心,被喂下鱼肉后,喉咙哧哧了几声,随即眼珠僵死,整个人也慢慢失去了生机。   解般咳了一声,严肃对喂完东西转过身的小公主道:“做得很好,做人就是要这么善良,要以德报怨……快过来等着吃饭。”   随即她瞪了一眼还捏着一把碎瓷片,犹豫不决放不放入男刺客喉咙里的八殿下,沉声道:“王八龟,你也好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名字      姑苏殿的常灯节饭局虽然发生了插曲,然而也仅仅是个插曲,太后历经百战而仍存于高位,自然是本领超群深不可测,而且对待子嗣既不冷淡也不护短,仿佛只要不是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在她眼中都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闲杂人等……   这一点解大将军尤其受用,她就算把八殿下揍哭,太后也只会低头看着话本子,然后对她说一句:“对待小孩子要耐心,要把话说明白一点,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就打人。”   八殿下当时难得见到母后居然站出来为他说话,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母后……”   太后又翻了一页话本子,续道:“解休衷,老八越哭你越手痒就直说嘛,左右不是什么丢人的癖好。就是本宫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堵嘴打人的癖好?”   八殿下:“……!!!”   是亲娘吗?果然……果然世人常说宫闱之中亲情凉薄,虎毒食子!   当时解般怔了一下,随即向八殿下绽出一个笑容:“……臣,当然有。”   八殿下表示生无可恋。   散席之后,解般望着外面黑不溜秋的夜色,心里还记挂着文火山庄的团圆饭,   虞授衣也从姑苏殿出来,旁边内侍们立刻为他系上厚重的狐裘,打理袍角。他注视解般腰际被刺客溅上的斑斑血迹半晌,慢慢道:“明日你佩剑入宫吧。”   解般惊了一下:“君上,外臣不可配剑进殿入宫,这是规矩。”   虞授衣心中微冷,外臣二字简直像天外巨石砸在他心口,敢情在姑苏殿过常灯节,在她解休衷眼里便如一般的宫宴毫无差别?   她到底把自己当作是什么人?   敢在姑苏殿砸东西,敢在穆戍君上与太后面前杀人,敢随意恐吓教训穆戍嫡皇子,她都是独一份,她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虞授衣看了她良久,鸦色的眼瞳晦暗不明,最终他垂下了眼眸,步下阶梯:“这随你。”   身后是解般跪地的声音,严谨有礼:“恭送君上。”   … …   解般归来时,文火山庄透出点点烛光。   她心下一松,步入院中,聂小塘本来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侧散落着几个做了一半的荷包,然而一听见脚步声就转醒了,打了个哈欠:“小解你回……”忽然暼见解般腰际被泼洒上的血渍,声音立刻变了,“怎么回事?哪里伤着了?啊?你说话啊怎么回事?”   解般被聂小塘按在了凳子上,见她跟只仓鼠一样上上下下找伤口,又好笑又不耐烦:“不是我的,宫里来了刺客,我救驾来着。”   聂小塘更是被惊吓到:“刺客?”说完狠狠一拍,“你不知道躲吗?还救驾!刺客是闹着玩的吗?”   解般唉声叹气:“姑奶奶,孙子我看起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聂小塘被她一堵,又是拍了一下:“谁是你姑奶奶!”   已经夜深,解般训狗似的训了八殿下一天,困得不行,抬手一边揉聂小塘的头发一边应声:“是是,小塘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晚了去休息去休息啊,不要闹了。”   聂小塘被她劝哄着推到门外,还挣扎道:“你还没沐浴呢!我去叫人抬水?你还要不要吃宵夜?我做了汤圆,芝麻馅儿的……”   解般一律答着:“不要不要不要……”   等门关上,聂小塘站在门外半晌,忽然又冲上去敲门:“小解!你出来!去隔壁睡!这是我的屋子!!”   解般倒头就睡,屁事不理,然而半夜却黑着脸去找了隔壁睡的聂小塘,控诉道:“你家那崽子都两岁了,怎么半夜还会哭?饿了吗?”   聂小塘睡眼朦胧:“可能是……”   “你快去快去,我最烦这个,三更半夜的,吵死人了。”解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掀起被子钻了进去,她是一身单衣跑过来的,因为睡觉喜欢蹭枕头的缘故,头发乱成一片,披在身前身后。聂小塘还没来得及起来,冷不丁身边上来一只摸起来毛绒绒的大将军,低叫了一声:“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头发上都结了霜?没叫人灌热壶吗?”   解般裹着被子,哼哼着滚到里侧睡去了。   聂小塘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起身去找鞋,披上外袍准备回去看崽子,又回到榻前掖了掖被角,出门后反手关了门,又叹了一口气。   还说崽子烦人,自己不晓得多烦人!活宝一样!   解般第二日醒来后,拿着一方帕子擦了伯浊剑半晌,敛眉搞不清君上的意思。   众所周知,佩剑进殿入宫确然是个禁忌,自古以来除非是开国大功臣,否则没这个资格,就连力挽狂澜拯救大黎的征泽大将军都没这个待遇,从小到大第一次要求配剑入宫,解般很谨慎,想这到底是小阴谋,还是大阴谋呢?   她压根没想过有盛宠这回事。   想了半天,果然君心难测。解般最终还是配了剑,拿了麦子喂了长大许多的猎都,然后如往常一般进了宫。   八殿下如今深深摸准了解大将军的性子,在她跟前哭闹是没用的,而且冬日寒冷,一脸的眼泪还容易把脸冻伤,很得不偿失。于是八殿下思量很久,决定从小公主这里下手。   小公主原本是有个名字的,据说是满月时太上国君赐的。然而自从虞授衣登位执政,太上国君发觉小公主并非他子嗣,冷淡得很,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小公主被多方打压,甚至被人擦了玉碟上的名与封号。那段时候瑚太妃的日子也很难过,动不动就哭,哭到看不清人,就抱着小公主莺啊燕啊心肝啊的叫,搞到最后不仅她记不清小公主的名字,连内侍宫女也搞不清小公主到底叫什么。   记入太后名下后,太后还专门派人去问了太上国君这小公主叫什么,太上国君深沉望天,然后回头对派来的宫侍道:“孤……也记不得了……”   太后听了回禀,哦了一声,也不惊讶,只是评价了一句:“女人的事,他也就下半身能记得……等本宫翻下话本子,给她重新取个名。”   公子芥的话本子的确有很多好名儿,不管主角还是配角儿,名字都相当超凡脱俗,绝非莺燕之流。太后翻了一下午的话本子,旁边准备记录的内侍等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道:“太后,三公主殿下想必一定会感恩戴德娘娘的赐名,娘娘不必太精益求精。”   太后被打断后,抬头疑惑道:“取什么名?”   内侍愣了一下:“娘娘……难道不是为三公主找名字吗?”   太后回过神,又看了看话本子:“啊,这个故事写得好,一时忘了正事……你等本宫再从头看一遍,再作定夺。”   内侍盯着话本子如一垛鞋拔子的厚度:“……”   这个话本子名为《痴翡抄》,与之前公子芥笔下的王侯将相的故事不同,这是个有些江湖背景的传记,武林侠气荡气回肠,然而轰轰烈烈的功绩也拯救不了人物的结局,相忘江湖,剑断天涯,一杯残酒伴余生。   太后如往常一样不曾有过唏嘘,淡淡合了册子,道:“书中一人名为扶忽,扶桑未止,忽闻魂归,就这个吧。”   内侍急忙奉承:“那一定是个钟灵毓秀的姑娘家!”   太后道:“其实是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   内侍:“……”   他握笔的手僵了,忽的最后一笔瞬间带歪。   太后又道:“名字好听就行了,管那么多做什么。”顿了半晌忽然轻拍了一下话本子,“不过这个话本子别让那小姑娘看到了。”   内侍连忙应道:“……是。”   虞步帆与虞扶忽的年纪相近,因为有意讨好她,先跑去给她几块糕点,又主动跑到木桩上练了一套拳法给她看,只见虞扶忽在下方铺开宣纸,蘸了墨,看了他几眼,又低头画画。八殿下心里高兴得很,心想果然妹妹就是懂事,还知道要把自己此刻的英姿留下来。   他练得如痴如醉,就连解大将军来时都没能制止他疯魔一般的拳法,解般看了他一会,低头点了点虞扶忽的头:“在干什么?”   小公主抬头见了解般,兴致很高地举起笔:“在作画!”   解般蹲在她身边,作势要拿起宣纸:“在画什么?唔,这个有点眼熟啊。”   小公主点头:“是猴子!”   八殿下:“……”   他从木桩上一头栽下,四脚八叉。   然而他刚想闭上眼睛装死,解大将军就走过来了,低头冷笑:“八殿下,早上好啊,刚才练得不错嘛,陪本教习再练练如何?猴子?”   八殿下默默流下两行清泪,梨花带雨。   算了三妹妹,你也是有功之臣,成功让你八哥哥从猪八戒成长为孙悟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太说额外话的,但是此刻,各位客官大大,看这里!   今日写文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此文中一个,呃,怎么说呢,很神经的地方……   解大将军这个姓,是个多音字,作为姓的时候,是读xie(谢),是的,请不要读成jie,千万不要读成解题的解,因为聂小塘称呼解大将军是“小解”……   读成jie就完蛋了啊!!   QAQ我今天才发现这个问题,大大们请以包容的心态看这个文好吗……   ☆、劫持      常灯节过后气候很快回暖,王宫到处能听见叮咚滴答的雪水声,寻常宫殿里的暖炉也收起了不少,早开的花已经开始抽条,褐色皮壳里嫩绿的一抹芽。   解般向宫里请了三天假,马崽子猎都长势甚好,解般琢磨着也是时候可以驯驯了。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聂小塘照顾得太周全,这家伙整天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解般要抽它时聂小塘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扑过来,解般对着聂小塘总不能下鞭子,于是任凭聂小塘哭得慈母模样,然后面无表情望向猎都。   猎都的马脸上尽是得意。   解般慢慢扯动嘴角,冷冷一笑。   隔天还不曾天亮,解般就牵了猎都去了后山,雅鹊山的后面有长长的山涧,深林繁多。一路走来猎都还挺感兴趣的,马头左顾右盼,然而当解般把它拴在一棵它绝对撼不动的百年老树上时,它就感觉不好了,长嘶不止,左躲右闪。   解般硬扯了一下手中的长鞭,如昨日一般面无表情,然后结结实实将它狠揍了一顿。   解般本就不常说话,更多的都是直接动手,对八殿下尚且如此,此时更懒得对马弹琴。大半天都阴沉着一张脸,只有手中鞭子带起阵阵风声。   可怜猎都还要从这张芝麻糊一般的脸上瞧出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要坐下,还是要跑,还是要耍杂技呢……   养尊处优的猎都焉着脑袋,深深怀念起聂小塘。   然而驯马才过两日,夜里刚枕箭筒入睡的解般忽然睁开眼,偏头看向猎都也睁了眼望她,利索的站起来,悄无声息背上箭筒,顺手摸出一根木箭,两指捏在简陋竹弓的铁铉上。   前方果然瞧见明晃晃两支火把,解般弯弓搭箭,眯眼片刻,木剑破空而出,瞬时听见短促的一声叫,两支火把同时晃荡了一下,掉落夜寒露重的草间熄灭。   然而远处立刻有人提了声音叫道:“是解大人吗?我们是王宫的禁卫,奉令来让解大人入宫一趟,君上有急事召见!”   解般靠在树上,没有说话。   声音似乎又大了些,很快火把的光又燃起:“解大人!我等有君上手谕!宫中出现变故,解大人请尽快入宫面见君上!”   解般微微皱了眉,将手搭在猎都的鬃毛上,让它原地不动,自己只身上前,扬了声音:“将手谕念一遍。”   那边很快传来布绢摩擦的声音,然后禁卫高喊着念了一遍,解般松了眉头,确定了是国主的口吻,一丝不苟回了句:“臣接旨,一炷香后定面见于君。”   等入了宫,解般才觉得事情有点糟糕。   八殿下失踪了。   要论起一个皇子是如何在深宫大院中失踪,唯一的见证只有小公主,小公主说得十分清晰,但说了跟没说一样:“一只老鹰,过来抓小鸡,母鸡说要跟他比划比划,然后就被提着捉走了……”   解般听了一头雾水:“什么母鸡小鸡,捉人的是神雕吗?天有示警?”   虞授衣望向了旁边禁卫长,禁卫长连忙解释道:“这是……这是八殿下在带三公主殿下玩老鹰捉小鸡,就是老鹰被临时换了人……”   解般蹙了眉:“王宫禁卫呢?都死了吗?”   禁卫长冷汗淋漓:“卑职,卑职重点防范的都是太上君上的后宫……以免太妃娘娘们做出些什么,呃,抹绿王室的事情……”   解般锁着眉头,单手握拳抵在鼻尖半晌,然后道:“君上,臣不敢僭越,此事臣也不想进言什么,先将八殿下追回来再说。”   她刚行了礼想出去,身后虞授衣就淡淡道:“休衷,站住。”   解般回了头,见到虞授衣深色的鹤氅披到地上,在阶梯上明明暗暗,声音也冷淡:“孤已派出五百禁卫,叫你回宫,就是让你不要乱跑。”   解般转身:“君上何意?”   “穆戍王宫禁卫虽重心偏移,却多年来不曾出现宫中私膳刺杀与掳人之事,可见不是偶然。休衷,想想为什么。”   解般思虑片刻,渐渐明了:“因为臣?”   虞授衣不语,步下阶梯,皑雪似的衣袍如雪如霜划过地面,在此刻季节更是凉意。他抬手挥退了禁卫长,站在解般面前,垂了鸦色的眼眸,眉目间竟生出一丝切切,低声道:“休衷,别乱走。”   解般愣了一下,才道:“可是八殿下……”   “他没事的,穆戍的五百禁卫,在战场上可敌八千将士。”虞授衣轻描淡写,“也许是用途不对,这杀了禁卫长就可以了,想来下一位禁卫长不会这么本末倒置。”   解般想想也是,不过为臣本分,还是多问了一句:“太后的意思呢?”   虞授衣沉默片刻,才道:“她没有任何意思……”   在姑苏殿的太后唯一的反应就是:“被掳走了?挺有意思的,等老八回来让他到姑苏殿这里来一趟,跟本宫说说一路上发生的故事,特别是他的心里情感变化……”   一个半时辰后,八殿下果然毫发无损地归来,就是有点灰头土脸。而对比之下,正衣着光鲜的皇兄与解大人正一来一往下着棋,看起来如此神定清闲。   八殿下病鹌鹑一样歪着头等他们这一局下完,然后解般擦了擦手站起来,斜瞥着他:“出息啊,还想跟人家老鹰比划比划,你不知道母鸡是飞不起来的吗?”   八殿下缩着脖子哼哼了两声。   此刻已经天际泛白,虞授衣本就穿着一身朝服,此刻也到了早朝的时刻,而八殿下疲累一夜,却还要去跑桩。只不过在跑桩的时候说了一句:“解……解大人,我觉得这次绑我的不是回琉国的人,回琉国虽然专业杀人绑人吧,但是还是很清心寡欲的。那些人不光抓我,还抓了女人……”   解般闭着眼睛:“被抓了还惦记女人,管那么多,你闲的蛋疼?”   八殿下累得喘气:“不,不是我管的多,解大人,那女子好像跟你认识来着……我以为她撒谎来着,毕竟你又没娘家人……”   解般冷不丁睁眼,过去一手提了八殿下的领子:“跟我认识?知道名字?”   八殿下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哦哦,知道,她说她姓聂,但是不肯告诉我闺名……”   解般猛地摔了八殿下,没管他转身就走,后面八殿下叫起来:“唉,解大人!唉您去哪儿啊……”   解般头都不回,怒道:“路见不平居然不拔刀相助,我平日都教你的吃了就拉吗?见到弱女子居然只自己逃出来,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个缩头王八的东西!”   八殿下:“……”   救还是不救,解大人您老几个意思啊……   解般本来还不太确定,如今是真确定了,这小波作乱团伙是真冲着自己来的。   她必须趁着虞授衣早朝未下之时出宫,否则穆戍君上不让他离宫,她纵然一身武艺,也越不过这宫墙。   此时趁他不在,就算翻不过墙,狗洞还是能钻的。   八殿下被救了也就救了,损失不大,还能给太后带来些乐子。小塘这被掳了,名声可就彻底糟了。解般自己是不计较名声,但也知道其余女子向来注重的就是这个名声,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塘天生敏感,这回就算被光明正大救出来,少不了有闲话。   一想想小塘那么个娇俏人以后天天以泪洗面,解大将军就头疼得受不了。   于是解大将军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决定单刀赴会。 作者有话要说:     ☆、斩首      四方石壁坚硬,潮湿阴冷,偶尔有流水滴答,角落里都生长着绿苔,蔓延开斑斑点点。   聂小塘蹲坐在中间,抱着膝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连年战乱,商贾艰难。聂家的生意刚刚兴起不过一年,又迅速散了千金,男嗣被拉去入伍,母亲忧思而死,老父愁苦不堪,匆匆将女儿嫁了人家,就连未曾及笄的也匆忙许了人,送入夫家后再不理会。   新婚两日,夫君被征兵,此后除了一封血信送回来,再无了印象,偶然发觉有孕,怀胎十月生子,挨过了动荡的一年多。   这就是聂小塘简短而毫无趣味的半生,如万千人生一般泯然众人,甚至都够不上在话本子里有一席之地。   初初被强掳来,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聂小塘是怕了好一阵子。然而估计是与解大将军相处得多了,最近又看多了公子芥的话本子,怕过后,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个想法——我这个经历,是不是够上个话本子了呢……诶听起来还蛮不错的……   半晌后,她再灵光一闪,如果再来一个英雄救美的情节就更好了,翩翩公子解救落难……寡妇,好吧虽然情调不足,但胜在题材新颖……   但很快,她又灵光一闪,想起自己的名声问题,有点忧愁,这是个大问题,看来自己还是英勇就义比较好,落个贞洁之名,也许来年小解来领她儿子上坟的时候,还能顺带教育教育崽子……   没等她第四次的灵光到来,囚室的门突然轰隆一声开了,随后被推进来个人影,铁链砸在地上哐啷几声响,随后门很快关上,没有光亮的地方,聂小塘甚至看不清进来的是男是女。   只听见几声喘息,随后那进来的人咳了几声,轻声试探道:“小塘?”   聂小塘大惊,立刻手脚并用爬过去,摸到了一片衣角,刺绣的确是出自自己的手法。她本来淡定如山的心态瞬间被击溃,这时候她又变成了几年前还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般,还有父兄依靠,还有母亲宽慰。她手指颤抖,沿着衣角摸上去,粘稠湿漉了一片,带着腥味,衣衫破裂处也能摸得出来。   聂小塘抿唇,一言不发开始扯自己干净的衬裙,然后摸索着包扎伤口。那血流得太多,不曾干涸,用些力就能挤得出来。她想再撕一点的时候,一只手却按住了她:“衣冠齐整些,出去后才不会落得……闲人耳目。”   聂小塘瓦声瓦气:“寡妇能有什么名声,不要就不要了。”   “哟,小脾气还上来了。”解般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模样,“你说说,怕了没有?是不是盼着我骑着猎都来救你?不过猎都被我抽了百八十鞭,载不动人,我是骑着山庄里那只驴来的……”   聂小塘:“……”   被解大将军这么一打岔,聂小塘心中复杂难言。   好好的一出戏,如今被改得乱七八糟,英雌救美就不说了,结果还救得如此没有美感,为了给她包扎伤口估计还要再把“贞洁的证明”给撕下几条布带来……   这只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知识改变命运,脑洞创造人生。   进来这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容易,解般单枪匹驴闯了人家的老窝。纵然武艺超群,也是两拳难敌四手,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斜过了半个腰,身上零散伤痕,手腕上还防贼似的拴着两根厚重铁索,她如今动一下手腕都难,只能将头靠在聂小塘膝上,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然而解般这一觉睡得不好,睡到一半就开始发寒,好在此地太黑,聂小塘也看不出她像打了霜的脸色,血一直在渗透布绢,用手按着也无济于事。   解般缓缓吐出一口气,再难的境地都遇到过,这时候反而心里还悠着,随手抓了把绿苔,五指用力,挤了水入口,勉强提了精神,拍了拍聂小塘道:“小塘,出去往上跑,是个二品官的府邸,就在京都之内,往东八十里就是文火山庄。尽量引人注目些,他们还不敢光天化日下强行抢良家女子。”   聂小塘低低问道:“那你呢?”   “若我不故意示弱,怕是怎么逼问也找不到你。”解般说,“我总有方法脱身的。”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   “因为我的身份……可能走漏了消息。”   “小解的身份?”   “我的确不是穆戍人,我是大黎的臣子。”   聂小塘沉默片刻,慢慢梳理着解般长发,半晌才道:“小解是个好人。”   解般忽而笑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世上可是从来无好人。”   展馥府,三皇子休养之地。   如今的展馥府门可罗雀,曾经的风光辉煌全化作野草丛生,冬日只见枯黄雪白,了无生机。   “你们是要害死我吗?”坐在布满软垫太师椅上的青年瞪大了眼睛,他吃力地举起手指,怒气冲冲指着面前几个改头换面秘密前来的臣子,“什么敌将!什么群谏!你们自己去弄!不要扯到本殿下身上来!!滚!都滚!本殿下没见过你们!跟你们没关系!!”   其中的太仆寺卿压低了声音,安抚道:“三皇子殿下,这真是绝妙的机会,与以往不同!敌国重将居然公然在宫内任职,这可是通敌之罪,不说能拉下水的有八殿下,就是君上……”太仆寺卿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接道,“君上他的名声……也会受影响的……到时候,请太上国君重掌政事,君上他便不足为惧……”   旁边的侍讲学士也趁热打铁:“三殿下!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等宫里的九殿下出来,殿下您机会就小了太多!”   “我不管!跟我没关系!!”三殿下绝望地踢腿,然而被压在厚锦里的双腿没有一丝知觉,手臂仅仅能抬到胸前,他的脸因为多年不见阳光添了阴戾,双眼干涸转动,放声大叫,“跟我没关系!都滚出去!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三殿下……”   “我不想当君上!我不想当!你们想死不要拉上我!!”   臣子们面面相觑,官职最高的光禄大夫忽然上前,不顾尊卑一把扣住了正发狂的三殿下的肩,一字一句:“三殿下!您的旧部不会抛弃您的,您要相信这一点。国主他本身为质子,不顾挑起两国战火都要逃回,还手段阴狠杀害兄弟,囚禁父亲,他怎能坐在这位子上?”   “不不不,君上的位置是二皇兄的,是他的,他是嫡长子!是穆戍的君上!”三殿下拼命后仰想挣脱光禄大夫的手,惊恐道,“你们……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二皇兄白养了你们!滚啊!不要碰我!我跟你们没关系!”   光禄大夫愕然良久,愣愣地收回手,看着瞪视他们的三殿下良久,忽然低叹了一声,挥手道:“各位先出去吧,恐我等在此于殿下养神不宜。”   臣子们三三两两诺诺退下,光禄大夫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三殿下,那个青年瞬间警惕往后靠,然而他怎么努力都离不开那张华贵至极的椅子。   光禄大夫目光忽然黯淡下来。   多少年前,他还是殿试中第的新星,与同僚在宫宴上喝了个天昏地暗,刚跨出殿门就撞到了人。他惶恐低头谢罪,然而对面的青年行止如风,温文尔雅,虚扶了他一把,微笑道:“这是哪家的郎官,酒多伤身,先饮一蛊解酒水吧。”   他心里感激,酒意也下去不少,恭谨道:“谬赞,在下殿试新进榜眼,官居从四品学士,不知阁下名讳?”   青年顺手将醒酒的蜂蜜水递了过来,朗朗笑道:“擎立仲伯,长流渊衍,本殿下名讳虞擎衍,字伯长,不知学士可听闻过?”   擎立仲伯,长流渊衍。   那一年的风华正茂,终究凋零化泥。   穆戍王宫,方桦殿。   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皆不敢作声,战战兢兢地发抖,整个宫殿里烛火摇曳,然而厚重如山的威仪沉沉压了下来,将呼吸都要闷在胸口。   上一次宫中有这种阴沉沉的感觉是几年前?六年前的夺嫡之战?   熟铁摩擦的声音又响起,两个重甲卫拖着一具气息奄奄的人走出大殿,沿途刷下血迹,跪着的众人将头低得更深,不敢往外瞟上一眼。   低沉的脚步声传来,穆戍的国主未褪朝服,乌发如流水垂落,如往常低垂着眉目,细细阅览着一封密报,半晌,他轻轻勾起嘴角,揉碎了密报:“都不安分。”   旁边铁铠蒙面的重甲卫跪地,声音嘶哑而低微:“君上,是否动手?”   “斩首之棋,六年终焉。”虞授衣步下阶梯,走过血路,声线带着微微的寒气,“去叫父皇监斩,动作务必……慢一些。”   “君上起驾何处?余一千重甲待命可随侍。”   “不必,孤去接休衷。” 作者有话要说:     ☆、护主      征泽大将军领兵期间,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是“鬼弓”度辽将军,也不是素有“碾月”之名的铁骑兵,而是一个并不为人熟知的“五更营”。   然而只有真正上过战场,才知道五更营的恐怖。   因为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与死。   解般手臂被粗重的铁索扣住,无法动弹,只能指使聂小塘去做一些事情,譬如将她衣袖中暗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配置“五更营”中的秘药。   五更营一共有秘药十三种,其中毒三种,疫三种,亢三种,剩余四种皆为爆。解般直接挑了“爆”中最强的秘药,向来有“千树燎火”之称,炸开这厚重石门不是问题。   等聂小塘摸索着将这捏成了泥团的秘药塞满石门的缝隙,牵出一根火引子,拿打火石擦火的时候还忐忑不安:“这会不会把我们都炸了啊……”   解般说:“很有可能。”   聂小塘擦火的手僵住了。   解般动了动手腕:“点完了火,立刻跑过来,别傻站着,听见没有?”   聂小塘眼睛一眨,忽然就掉下眼泪,将擦火石一扔,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道:“不炸了,等人开门放我们出去吧。”   解般啧了一声:“我逗你玩的,怎么那么不禁逗!你跑过来我护着你,我身上穿了软甲,左右死不了,快点火点火,磨叽什么!”   聂小塘听了,稍稍抬了头:“真穿了?”   解般不耐道:“穿了穿了。”   聂小塘伸手过去:“你给我摸一下。”   解般真是给她烦到没脾气,蹬了蹬腿:“我手上栓的东西太重,身子抬不起来,腿上也有,你摸腿是一样的。”   聂小塘从她绑腿的裤脚里摸进去,果真摸到冰冷而软中带硬的物件,放了一半的心。刚拿起打火石,又神经质地问道:“不对呀,你穿了软甲,怎么还会受伤?”   解般深深叹了口气:“这跟穿了铠甲的人一样会被抹脖子是一个道理……我他娘的哪儿晓得那人就往我腰上那一寸没包着的地方砍呢……”   聂小塘点了火,立刻跑到解般所在的角落,解般刚撑起身体拉过聂小塘,突然间石门轰隆一声响,虽然外面光线并不强烈,然而还是让解般和聂小塘眯了眼睛。   门口一个守卫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石门颤抖了一下,随即轰隆一声炸开,碎石如雨噼里啪啦,火光双面喷射,震动大得仿佛天地都在抖动,因为是地牢,头顶上很快坠下大量灰尘石屑,呛得人咳嗽不止。   解般立刻推了聂小塘一下:“快,五秒后这火会再喷射一次,百草囊在身上?用它捂住口鼻,冲出去!”   聂小塘紧紧抓住她的袖子,然而下一刻那袖子就被解般借用铁索割断了,解般的声音嘶哑:“小塘,众事我可以依你,此事不能。”   聂小塘重重呼吸几下,忽然扑在她身上,死死抱了一下后,立刻起身,用袖子擦了眼睛,拿出百草囊撕开,取出一半铺在了解般脸上,随后拼命冲了出去,在她踏出石门几步远后,石门处的火光果然再一次爆破开来,绚烂如烟火。   解般脸上盖着百草囊里的药,有些麻痒,她微微叹了口气,缩在这绿苔遍布而潮湿的角落里,头上石块松动掉落,而她手臂上的铁索重得根本让她站不起来。   “老子多舍己为人的一将军,有必要见阎王似的上斩尘铁吗……”解般黑着脸蹭着手臂上的铁索,烟尘与火烟很快布满整个空间,就算脸上盖着草药也止不住她的咳嗽。   解般头脑还很清醒,这委实是锻炼得太好,前世被马踏死的最后一刻也是分外清醒的。她未尝清醒地出生,不知父母,然而死的时候却是再清醒不过。   正在解般想要孤注一掷震开这铁索,虽然一旦透支她估计没办法支撑到出去……这时火光又一次炸开,这一次头顶上动荡更厉害,终于狠狠的一声轰鸣,一块巨大的石板砸了下来,碎成一摊。   头顶上突然涌来的透彻空气与光亮让解般终于不再犹豫,狠狠将手臂撞在了墙壁上,铁索在内外强压下寸寸断裂,然而解般连抖开铁索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没有人啊……”解大将军在困累到失去意识之前,仰天大吼。   … …   展馥府从外到内,跪满了一大片人,三殿下也挣扎起来,想从那张华贵的太师椅上下来,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能移动的不过是几根手指和头颅。   他听到管事的禀报“君上临光禄大夫府后,即刻将驾临展馥府”后,整个人都傻了,他知道光禄大夫肯定是做了那件事让他的二皇兄知道了……所以他来兴师问罪了!   他想躲起来,然而六年前他还可以逃出王都,如今他连一个展馥府都逃不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三殿下六神无主地左顾右盼,不安地在椅子上尽力扭动,然而如同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如何都挣脱不出薄薄丝绢的桎梏。   他茫然地看着房梁,半晌后,忽然又哭又笑了起来。   虞授衣抵达展馥府时,三殿下正在哭闹,他一时痛哭流涕喊叫:“父皇救我!母妃救我!”,一时又呆滞着脸阴狠道:“死得好!就要死在我手上!”   管事磕着头不敢抬起:“回君上……君上,三殿下这是癔病又犯了……不是故意冒犯君上……”   虞授衣站在他面前,漠无表情,睫毛铺洒下来盖住了眼瞳,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给他喝药。”   一碗汤药很快被送上,三殿下被强制着张大嘴,捏住鼻子合上下巴给灌了进去。整整一碗没有浪费多少,三殿下被呛了数次,萎靡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清醒。一抬头就看见面前坐在高位上的穆戍君上,舌头都发麻,结结巴巴地喊:“君,君上……”   虞授衣挥手:“都退下,孤要和三弟叙叙旧。”   屋里的人行了礼后手脚并用地出去,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三殿下抖了一下,咽了一下唾沫,瑟缩道:“二,二皇兄……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光禄大夫想要我,他要我上位,我没理他,真的,我把他赶出去了!他狼子野心!他不是人!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答应……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的,很好的……”   虞授衣闲散地拿着一盏茶,拂开了茶沫子,因为背着窗外光晨,看不清眉目,这阴霾的感觉令三殿下更加心惊胆战。   “二皇兄……”   “你做得很好。”虞授衣淡淡抿了一口茶,“光禄大夫已经死了,挺可惜的。”   三殿下稍稍安心,但还是忐忑:“可,可惜什么?没什么可惜的……他是个奸臣……”   “可惜他再也不能做个替身了——替不了你的雄心,也替不了我的震怒。”   三殿下张目结舌:“什、什么?”   虞授衣将茶盏放在一边,站起身抬起眼眸,慢慢伸手拎起他的领子,然后拽向旁边,三殿下连人带椅子一起往旁仰倒,重重摔在地。他惊怖欲绝,一边伸出手想爬出椅子的框框架架,一边想扯住虞授衣的袍角哭喊道:“君上……君上已经没人可以威胁您了啊……真的没人了……君上您饶了臣弟吧……”   “孤承诺父皇,会饶你的命。”虞授衣踩住他的手,眼瞳中鸦色一片,冰冷如斯,一如六年前夺嫡之战时令人胆寒,“但是孤早就想这样对你,而你,终于让孤得偿心愿了。”   他掀开了屋内还燃着的暖炉盖子,再度拎起三殿下的衣领,轻声道:“把头伸进去。”   三殿下瞪着烧得火红的炭火,喘息道:“君上,不,不能……”   虞授衣不再复述,松开了他的衣领,提起暖炉狭长的炉颈,翻转过来,里面灼热的炭火纷纷扬扬砸在了三殿下的脸上,惨叫声划破了展馥府上空。   在外面的管事流下冷汗,一跌跤摔在台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三殿下艰难用无力的手臂在地上爬着,血从他的头上一直在地上滴成一滩,他的嗓子如今只能发出嗬嗬的呼吸声,连求饶都无力,手掌满是血,拍在地上的血手印又被挣扎时的衣料摩擦去。   在他面前,虞授衣轻拍去衣袖上沾染的炭灰,气息平稳了很多,拾起桌上那微冷的茶再抿了一口,垂眸缓缓道:“一时情急,没把握住度,三弟记得好好养伤。”   三殿下口齿不清:“君……您杀我吧……”   “孤又不是常打人,那么急着求死做什么?况且这一次,比之六年前的……还轻了些。”虞授衣转身推开门,屋外西斜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镀了金,低垂的眉目烟画般清冷沉默,祛除那掩在鸦色瞳仁深处的阴霾,不似君主,却似那年初始走来的皑雪般贵公子。   … …   解般是被拱醒的,她脸上黏湿湿的一片,一条大舌头舔来舔去。   她闭着眼睛,眼睛上还搭着毛巾,发觉手还是抬不起来,索性一脚踹了过去:“猎都,滚。”   猎都嘶鸣一声,嗒嗒的跑远了,随即旁边有人拿了浸了温水的帕子帮她拭脸。她哼唧着抬头,那帕子又细细帮她擦了下巴和脖子。   等又拿了干净帕子又擦了一遍,一勺小米粥慢慢润了她的嘴唇,她咂咂嘴,舔干净了勺子,接着又一勺不厌其烦送来,温度适中,味道适口。   等她撇过头不再吃粥后,身上的被子被掖了一下,随后双脚处感觉被塞了暖壶,感受到身边人的衣料摩擦声,估计是要离开的模样,解般终于疑惑出声:“小塘,你嗓子哑了?”   没人答话,然而屋外却传来聂小塘熟悉的声音:“小解你真醒了?猎都刚刚跑来咬着我衣角往这里拉……”   解般沉默了一下,答道:“醒是醒了,但你快过来看看,我觉得旁边好像有个不明物体……” 作者有话要说:     ☆、石臼      穆戍国主近来一直在思虑一件事,那就是论情意的传达方法。   这个问题放在公子芥的话本子里,有不下百十种,从高段子到低,码起来堪比今年佃农大丰收的稻米,放眼望去,淹死个人。   但这也要论对象,如果对象是个粮仓,那么皆大欢喜,但若对象是捣米石臼,噼里啪啦一阵乱砸,再多的稻子也要沦落残花败柳。   解大将军就是当之无愧的捣米石臼之王,还镶金刚钻的。   镶金刚钻的解大将军刚劫后余生就精力充沛,除了眼睛进了烟尘,手臂筋脉受损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其他基本无碍,连踢人的劲儿都一般无二。   在得知身边的不明物体是君上后,解大将军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小塘,你实话对我说,是不是你找了个姘头,不想让我知道,所以冒个名字?”   聂小塘气极,简直都不想再跟她说话。伸手就在解般腿上一掐,随后对虞授衣行了个礼,扯着猎都的缰绳就跑出去了。   屋内一时寂静,皑雪衣袍的国主与芙蕖玄裳的将军静默无言。   片刻后许是觉得热,解般挪了挪肩膀,又踢开了被子一角,刚想将腰都移出来,忽然肩部被人隔着被子按住,随后被子一丝不苟地盖上,只是撤了暖壶。   解般干巴巴道:“小塘你还没走啊?”   然而天不遂她愿,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休衷,是我。”   解般沉默了一会,随即换了一副惭愧的面孔:“君上大驾,臣身体有恙,不能行礼,万望君上勿怪。”说完又连忙请罪,“臣也是心系家眷,然君上正于朝上,无法面见言明,不得已私自出宫,留书一封,不知君上可看到了?”   旁边半晌无声。   虞授衣的心里简直像是炖了一锅粥,又郁恼解大将军这副臣子作态,又担忧若是摊开这副惺惺面具,她会不会直接言明“生是大黎的人死是大黎的鬼”,然后拒见他……久久思量之下,他忽然想起太后对于休衷的评论,又认真想了想休衷身边的人,不确定的想,难道休衷她,真的是喜欢比较娘的?   这学猫叫可比直接摇尾巴难多了……   穆戍君上又暗自斟酌了一番,随后决定试一试,于是他声音放得低了些,染上些风尘疲惫味道:“王室变动,累及数年不歇,遗祸亦是无穷,休衷你也应该知晓。”   解般怔了一下,才低低道:“臣是给君上添麻烦了……”   虞授衣隔着被褥,将手轻按在她肩上,止了她的话:“我虽嫡出,然上位不正,曾也想过了却这一代恩怨。只是在庶兄弟死去大半后,父皇以全盘势力交易,力保三弟,于是穆戍便留下了个曾经一度染指太子之位的三殿下。”   解般沉默,心下也有了初初计较,看来这三殿下先掳八殿下,再算计她征泽大将军,很有胆识,也很贼心不死,着实祸害。   虞授衣开始两分真话一分假话,缓声道:“你出事后,我处置了参与此事的众多逆臣。然而于三弟的展馥府,却无功而返。”   解般忍不住道:“三殿下是何态度?”   虞授衣面不改色地天马行空:“多年仍傲气不改,也实是难得。”   解般心下惊愕,想这不得了,这三殿下估计还有底牌,才敢这么硬气。如今穆戍大军都在跟大黎作战,也不怪君上不敢与人家对上。   一想到局面略微险恶,解般轻轻叹气,心中又有些悔意:“君上,治标不治本,逆臣倒是小事,如今这般打草惊蛇,日后又如何对付三殿下?”   虞授衣微微垂着眸子,看着解般被白布巾盖住眼睛的脸,刚伸了手指想碰触她弧度冷峭的下颌,然而半空停留片刻,想起不久前手上还曾沾着老三的血,紧了紧手指,又慢慢放下,用力扣着床沿,语气却轻轻淡淡:“不妨事。”   解般心里焦虑,她习惯性想得远。上辈子她死的时候,战事中穆戍虽占上风,然而最后她也不能保证穆戍能一直占上风。若是偶尔落了下风,三殿下又借她征泽大将军的身份话事,在民间再造一些舆论,君上这位置……难免要动荡一番。   于是她语气郑重:“君上,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君上要细细思量。”   虞授衣将额头轻轻靠在床沿上,低声道:“不妨事。”   解般真急了,她跟那劳什子三殿下没交情,更何况那人知道她的身份。三殿下若是运气好上位,头几个除掉的里面一定就有她征泽大将军。   奶奶个熊,这可是要老子命的事!   解般不是文官御史,劝诫之事实在没办法做得更好。情急之下,她不顾受损未愈的手臂筋脉,运足了力气,艰难抬起身子想跪地请命。   然而她这猛一提气,准头实在不好,又因为剧痛直接栽向一边,碰到床榻上一方衣角后,她直接摆头甩落脸上的布巾,睁开眼睛一片模糊,但她也顾不上细枝末节,挣扎趴向床沿,顺着衣角抓了上去,将额头抵在上面道:“君上,臣恳求您,从长计议!”   虞授衣一动不动,事实上,他僵住了。   他正感春怀秋,想着法子编造些瞧起来十分示弱十分退缩十分娘的话,这委实有些难为人,但他还是很拼。说实话,听见休衷说那些忠谏的话,他心里还有些微喜,这起码表明她是想他好的不是么?   之所以如此,他才没发现休衷她想起来的动作,等她支起半个身子又摔下后,他才匆忙回神,刚想扶过她,结果休衷就扑过来了,从他的袖口一直抓到肩膀,然后将额头靠上来,然后又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微微将视线偏了偏,才再度垂下眼帘。   长发如溪,玄衣如芙,肩头传来微微的温热,吐息清晰可闻,这让他的血液仿佛缓慢凝固,又意外灼热。虞授衣极力克制自己的呼吸,睫毛不可控的轻颤,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又不敢动作,扣在床沿上的手指反复不定,每当有一丝松弛,他就想起六年前,那腌臜的宫闱,腐臭的朝堂,以及庶兄弟的血。   太脏了,就像群鸦掠起的乌空,不曾透光。   他缓慢咬牙,平定了呼吸,刚想叫外面的侍从叫聂小塘过来,就发觉肩头一松,那截手腕就瞬间落下,他心头冷冷一跳,没来得及多想就去接了她的手臂。然而解般只是手臂再次脱力,人倒还清醒,再次出声:“君上!大局为重!”   ……不愧是镶了金刚石的捣米石臼之王,这煞风景的手段也是数一数二的。   虞授衣呼吸数次,缓缓伸长手臂拿过了被褥,覆上靠在自己肩上的解休衷,然后隔着被褥抱着她重新躺好。这时被子里的热气被放走了大半,他重新拿了暖壶塞到解般的脚边,然后将被角掖好,迟疑了半晌,身上将她脸上的一缕发丝撩下。   经过刚才一系列折腾,就算是解大将军倍儿棒也有些难支撑,疲倦道:“还请君上认真思虑,臣句句为君,问心无愧。”   虞授衣拿了旁边的白布巾覆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好。”   解般终于松了口气,手臂酸痛不已,蹭了蹭枕头,沉沉睡去。   虞授衣推门出去,外面的重甲卫简直三步一岗五步一站包成了个铁桶,见到踏步出来的皑雪衣袍的国主,齐声跪下:“君上。”   抬手免了跪礼,虞授衣对旁边内侍道:“叫太医都过来,她刚才对手臂用了力,需要重新诊断。”   内侍不敢耽误,立刻应声去寻旁边待命的太医们。   沉思片刻,虞授衣又招来一个内侍,单手虚握拳抵在唇边:“放出风声,孤君位不稳,三殿下有意勾结太上国君,意图废君。”   内侍惊疑不定,差点就要给跪了:“……君上?”   虞授衣没理他,续道:“顺便将王都牧御卫拨五千人到展馥府,不作监视,为他所用。”   内侍惊惶得说不出话,磕磕巴巴应了个是。   虞授衣整理了一下衣袖,垂眸轻笑了一下,沿着这条碎石铺着的道路步出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拦驾      休养月余后,解大将军已经完全无恙。觉得因为己身原因空了八殿下那么多教习日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变本加厉地训回来。   但当她着手去做的时候,却意外遇到了一点意外——小公主被收买了。   这非常不好,因为一旦她想下狠手的时候,小公主就一脸缺爱地过来拉她的衣角,软软地求她陪着玩,解般心里一松劲儿,手下也就松了劲儿,八殿下便如丧家犬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   这么几天后,解般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需要找到小公主言明道理。于是她在伴驾之余,寻了个空儿,捏了下小公主的脸,淳淳教导:“以后不要跟八殿下一起玩知道吗?”   小公主心性呆纯,眼眸水润如玉泽,好看至极,她扁了扁嘴问:“为什么?”   解般语重心长:“殿下你排行第三,他排行老八,连在一起会被人说成三八的。”   站在一旁的虞授衣:“……”   看小公主很茫然,估计不知道三八什么意思,解般咳了一声解释,“这个对于他没什么,但是对殿下你名誉有损,所以还请殿下听话。”   小公主抬头看了看不发一言的国主,觉得看二哥那样子解大人说的话应该是对的,于是点头道:“知道了,我不会再跟猴子一起玩。”   解般十分欣慰,虞授衣默默将视线撇向一边,为八猴子默哀三秒。   八殿下自此倒了霉,失去了用心讨好的庇护,他简直生不如死。一次被解氏毒手摧残后,他简直是爬着去了翡兰殿,终于堵住了小公主,搓着手着急道:“三妹妹,我们不是一直玩得挺好么……你怎么就突然不理你八哥了?我知道三妹妹你心最善了,之前说绝交一定是说着玩的对不对?”   小公主看了他半晌,认真道:“是真的,我不耍猴。”   八殿下:“……”   八殿下表示心很累。   … …   祀凡太庙,开春。   开春日在穆戍是个较大的日子,由于地处正北,四季气候偏低,冬日更是风雪冻地三尺。开春转暖,这向来是普天同庆的一件事,因此每年开春日都有规矩,后宫之主需前往祀凡太庙祝祷,以保来年风调雨顺。   国主尚未娶后,因此穆戍泷狩七年,太后一如往年担起这个责任。   姑苏殿较之平时更加肃穆,太后伸开双臂,前后都有宫女整理衣饰,冷白的中衣,外披云纹水流的坎披,织着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的宏图,头戴九凤衔珠冠冕,珠翠坠下,埋没了她鸦色含笑的眼瞳,徒留如雪肤色。   太后拖着长长的袍服转身,看向靠在椅座上的国主,一身皑白常服,银带束腰,乌发流泻,垂着眸子细细翻转着手中的一枚白玉棋子,看起来整个人都神游天外。   “君上,欲取物则不动,欲弃物则多涉,听过这两句话么?”   虞授衣停住了手,白玉棋子握在手心,他慢慢抬眼:“母后的意思?”   “不要做得太腥风血雨。”   虞授衣看了旁边茶盏片刻,忽然道:“因为流言之事,父皇甚是烦人?”   太后喟叹:“君上,这几日殿外养的那只鹩哥,诗也不念了歌也不唱了,专门就叨念着一句话‘若有半点废君之心天打雷劈’……本宫耳朵险些听麻,早叫人捉去炖了。”   “儿臣倒是没见着父皇,就知道三弟几次三番想入宫请罪。”   “三殿下左右吵不到后宫,你父皇又不敢见你,自然探探本宫的意思。”   虞授衣微笑道:“母后是如何让父皇信了孤不会因流言之事治罪于他?”   太后眉间微蹙:“他倒是没信,不过本宫给了他一块免死令。”   虞授衣眉梢微挑:“母后,您哪儿来的免死令?”   太后面不改色:“其实就是公子芥的话本子,本宫让人往外面包了层黄布,装到金盒里,权当是给他安心。”   “……”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他真治了太上国君的罪,他父皇一脸正气在朝臣面前呈上这金盒,众目睽睽之下翻开黄布,一本公子芥的爱恨情仇话本子便摊在了众位面前——暧昧的蓝底金字,说不定还配了美人图。   这王室的颜面……啧啧。   虞授衣沉默半晌,叹息:“如此免死令……还真挺别致的。”   片刻高昂唱和之后,仪仗铺开,太后凤辇起驾,后宫众人跪送之间,刚刚起身的身影芙蕖黑衫,飒飒倜傥,见到伫立姑苏殿旁的虞授衣,忙走来行礼:“君上。”   今日风和日丽,灿阳散落下来,给虞授衣的侧面铺了光影,他少见地戴了护额,泛紫的长带绣着银线,碧玺的嵌石冷冷清清。   解般刚想出声询问,虞授衣就启口道:“出宫巡南郊,休衷陪孤走一趟吧。”   解般愣了一下,随即应了是。   跟着国君仪驾出了宫门,遇到接驾的一队兵马,才前往南郊的骁翼营。   解般驾着马,却心不在焉,诚然三殿下有心谋逆的事情搅得她月余都不曾睡好,何况既然有这样的流言,便不是空穴来风,但看见君上也不曾有举动,她心中火烧火燎的。   但她又不敢像上次那样直接抱大腿,未经允许触碰国主这是冒犯君主的大罪,也许上次是看在她重伤未愈的情况下,君上他网开了一面。可如今她身体强健,君上会不会下令抽她一顿就难说了……   谏臣被乱棍打死的事多如牛毛,这杀鸡儆猴的前车之鉴,务必得搞明白。   解大将军一路想着这个事,等她回神的时候,是君上的仪驾被拦住了。   国主同样位于良驹之上,但位置居中,前有先锋开路,后有侍卫断后,左右禁军护驾。   此刻前方停了下来,随后一名先锋下马,步行至驾前,跪地禀告:“君上,前方有一小姐居于路中,自称左氏阿瑕,求见于君。”   白袍银带的国君立于马上,平淡道:“不见。”   先锋领命回去,然而不出一会又面有难色归来:“君上……左小姐她不肯走,跪地恳求君上在幼时情谊上,允她一面。”   听到此处,解般虽面无表情,心中却十分不耐。   解大将军是个非常懂规矩知道理的人,对于此类,用什么情谊作筹码而挡驾的人,从无好感。   她作为征泽大将军归京之后,风光了一阵,也曾伴驾出入。一旦黎帝经过后宫,总有嫔妃跑出来,要么突然崴了脚,要么突然掉了金簪,然后跪地拦驾。   紧接着,黎帝就将皱巴巴的脸绽开了一朵花,忙不迭跑下去,牵起前方含羞带怯的小美人,甜言蜜语几句,若是看对了眼,就吩咐驾辇去往某某殿,预备云雨一番。   这时候解大将军就撑着头,压抑着心中的冷漠烦躁,克制住自己不纵马——她素有纵马的习惯,心情压抑之时更是如此,在边疆时一骑绝尘穿过整座城无人敢拦,众将皆知,若无紧急军情,擅自拦了解大将军的马……呵呵。   解大将军杀男人,也杀女人,就算娘胎里的,她也能不眨眼地给你捣弄下来。   众多将士在征泽大将军麾下,都活得战战兢兢,一直想不通,除了君主,难道就没有某种类型的人,大将军她能有些耐心?   其实是有的。   这事要追溯多年前,解般还未过十三虚岁,在大黎帝都常年赋闲。那时大黎流行着某某公子的艳.情话本子,里面最出名的一篇说的是个寡妇偷情的故事。   这某某公子据说是个秀才,很有些文笔,语句优美描写到位,特别是初遇的那一刻,鬼怪仙子的情史那样动人——“夏书生退开那飘摇木门,只见一双素手调羹,一身荆钗布裙……他将眼抬上几许,便窥见那曲氏的如花容颜,雾霭漫漫,一瓢清粥,诱得人心悸难耐……”   解般阅此书的年纪正懵懂,字还认不大全,只晓得了个初初意思,莫约是个穷书生借宿,然后跟寡妇发生了干柴烈火,最终的结局却悲哀了一回,书生被寡妇的儿子杀死,寡妇伤心不已,做了一顿团圆饭,邀了儿子吃后,独自赴了黄泉,最后落幕是儿子在那土坟前面静静跪立,夕阳斜晖,美景如画。   其实多年过去,解般早已不记得这个故事,但还是留着那份看故事的感慨,心中虽被岁月磨花,却依然有洗不脱的印记和幻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聂小塘以一个带着儿子的元氏寡妇身份,轻而易举攻破了解穷书生的心防,这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不得不说是天合之作……   甚至这份观念一直持续到大穆帝朝的建立,始穆帝旁侧敲击问她:“休衷,你觉得生平最为心动的一刻应该是何时何地?”   解大将军思索片刻,目光似乎迷蒙,然后以一种颇为飘忽的语气答道:“飘雪季节,罕迹村落,臣推开那飘摇木门,只见素手调羹,荆钗布裙,抬眸如花一笑,清粥暗香扑鼻……”   由于解大将军身负帝王盛宠,居然真的有人翻箱倒柜呈上了当年的艳.情话本子,供作参考。   可想而知,穆帝足足抑郁了一个星期。 作者有话要说:     ☆、大捷      话说回来,这面前拦驾何人?左家四小姐左瑕是也。   左家在穆戍并不出众,先前是马贩子出身,近年出了几个才子,方才逐步高升。然而除了这几个出仕之人还有些文雅,其余都是在卖弄风雅了,光鲜衣装下依旧是个泥腿子。   因为根基不牢,这一代嫡出小姐四人,当年夺嫡之战中三位小姐都嫁了出去。   大小姐被薫贵妃母族的卢家二公子纳为贵妾,二小姐嫁于不出众的四殿下的谋士为妻,三小姐送入风头鼎盛的三殿下为侍妾——由此可见左家的墙头草功力之深厚,颇具马贩子的圆滑之道,四面八方都送了女儿。   然而还没等他们谋算着将四小姐嫁出去,夺嫡之战就轰轰烈烈结束了,等二殿下以雷霆手段将一切定局,左家傻眼了。   他们好像……好像忘了这个成年后才姗姗来迟的嫡皇长子。   这造孽的。   紧接着,大女儿被连坐斩首,二女儿被发配,三女儿虽得以保全,但终身守着一个废物毫无指望。唯独剩了个四女儿,待字闺中多年,本想送入宫,结果被宫里一句“左氏门风不佳门第尚低”而拒收。   左家在欲哭无泪中坚定了决心,跟着新君扎扎实实地干——然而才干了不久,晴天霹雳,不晓得哪里传来了风声,三殿下与太上国君勾结意图废君。   左家瞬间慌了,他们还有个女儿是三殿下的侍妾,这要是有个牵扯……这……大家还是攒钱去吃顿好的吧。   痛定思痛,左家决定派出四小姐,去跟君上澄清,表示左家绝对跟三殿下没来往,恳请君上处置三殿下时不要将左家一锅端了——这是件关系到全族性命的大事,来路上家主让四女儿把陈情稿子背了百八十遍,又瞪着眼睛嘱咐道:“要记住,态度放低,但是头不要低,要恰到好处让君上看到你的柔弱无依,然后再跟君上说你三姐的事情——还记得怎么说吗?对!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三殿下心有谋逆之事跟左家马牛不相及!”   四小姐左瑕忧心忡忡的却是其他方面:“可……我如何跟君上他搭上话呢?”   家主恨恨嚷道:“如此还不简单?记住了,老子原来追你娘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幼时情谊!”   左瑕瞧见父亲惶惶又强自镇定的脸色,想了片刻,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四小姐如今虚龄二十一,比国主生生小了九岁。这对于八岁就离开穆戍的君上来说,若是真有那劳什子的幼时情谊……那也只有托梦能说得通了……   … …   左瑕拦驾时,“幼时情谊”四字一出,听在他人耳中,便如绵绵春风化了这冬日冷酷,是以左右侍卫都不太敢赶人,静候着君上吩咐。   虞授衣眉间微蹙,垂下的眼眸中蔓延开冷意,他单手握紧了缰绳,熔金的绳扣逐渐扭曲。   跟他谈幼时情谊,有病?这是独属休衷的东西,什么不三不四的也敢来分杯羹?   风飒飒而过,片刻后,虞授衣侧过脸看向旁边伴驾的解般,轻声道:“休衷,你觉得孤应该如何处置?”   可惜解大将军没有丝毫理解到君上这种“别人抢了你的东西那我们就合伙报复回去”的苦心,愣了一下,心里计较起来,君上他是个比较重情的人,情谊这个事往小了说不小,往大了说更大。而他刚才又说了不见,这一沉默再一问……是不是在找台阶下呢?   于是解大将军就自觉做了台阶:“既然是幼时故人,君上还是见一见吧。”   虞授衣:“……”   看着在分道禁卫中款款走来的左家四小姐,虞授衣心中抑郁非常……按理说休衷不应该那么猪队友才是……是他表错情了吗?   左瑕前小辈子都是个马贩子的闺女,虽说后来富贵起来,但骨子里养不出那种沉稳贵气。头一遭面君,紧张地捏皱了衣角,不敢抬头,磕磕巴巴见了礼:“民……臣女,见过,见过君上。”   她一直保持着犹如苟延残喘般的语气断断续续说完了来意,听得人都恨不得去死一死。   虞授衣垂眸整理着袖口,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这要是让休衷真认为自己还有其他的什么幼年情谊,以后就是再穿白的,在她眼中也是黑的了。   等左瑕将稿子背完后,脸颊如同新抹了胭脂,红到耳根,衣角也揪得更紧。   虞授衣微微抬了睫毛,遥望前方苍茫天际,淡淡道:“禁卫长,擅自拦驾者,如何处置?”   禁卫长一惊,还是立刻道:“如无重要军情,当杖责一百。”   “那从现在改了。”   “……请君上授令。”   虞授衣转动眼眸,看向一旁的解般,轻轻道:“无赦。”   解大将军为官多年,若是不晓得君主的一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也是白混了。此刻她简直大悟特悟,但随即她的眼睛一扫四周,微颔了首,突然归于沉默。   她的特权可以是君主赋予,然而顾虑同样是。   阴谋这个东西,从来就防不胜防。   “休衷。”   虞授衣第二次开口。   解般猛然抬头,撞见了那一双鸦色的眼瞳,如初的深深,一片荒芜。   她忽然吸气,甩开缰绳下马,大步走向左瑕,站定在她面前后,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抬起,直视她不知所措的眼睛半晌,忽然手腕发力,重重按下。   左瑕喉咙里闷出一声痛呼,下颌骨瞬间碎裂,她膝盖一软就跪下,解般松手,然而又媷住了她的头发,另一手微按了剑柄,伯浊剑反弹出鞘。   这曾经是远仲王解远意的习惯,对方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从不杀站着的人。   而解般同样继承了这一点,不过她做出了改良……逼跪了再杀。   然而解般刚刚将剑压在左瑕洁白的后颈,远处突然尘土飞扬,一列骑兵几乎是飞速赶到,前锋原本想拦,然而领头者却立刻打出旗号。   骁翼营。   领头骑兵几乎是滚下马,前行几步跪在君主面前,低头喘气道:“君上,大捷!我军已攻破岳洋河!”   虞授衣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动,而周围的人虽压着雀跃的心思,然而脸上的喜色无法埋没。   “好消息是这个,坏的呢?”虞授衣突然道。   领头骑兵微微一颤,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大帅他……重伤不治,无法领兵三军,现已经上书一份,请君上重新择取主帅!”   虞授衣慢慢一笑:“有谁可以接替呢?”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而在这份寂静之中,虞授衣却忽然微微向前倾了身子,下颌略敛,睫毛下的鸦色眼瞳仿若深潭,伸出手,平摊向了前方:“脏东西放下,过来吧。”   所有人都茫然朝着那个根本不曾注意的方向看去。   解般转过身,面无表情,已经擦拭完毕的伯浊剑归鞘,她手上提着一个头颅,血滴滴答答,湿了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亲征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穆戍泷狩七年,穆戍攻破大黎第二道天险屏障岳洋河,驻扎岳洋河后叱殄古城,休养半月后,穆戍国主领兵十万,御驾亲征。   至此,穆戍投入兵马已达六十余万。   解大将军在穆戍王都得过且过的度过了几个月后,突然接到重返战场的指令,沉默了很久。当天晚上,她将自己关在房中,聂小塘连续拍了一个时辰的门都没收到半分反应。   第二日,她从房间中走出来,照常练剑,随后接了谕令,准备戎装。   聂小塘担心地给她端了瘦肉粥,拿着温热的布巾给她擦着领子里的汗,本来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最后还是忍了忍,再度憋了下去。   反而是最后解般嘱咐了她一些事情,又进宫给小公主带了陶瓷泥人的小玩意,最后她来到八殿下的勿栾宫,但是左右问了人后,还是没找到人。   她也没多在意,临行的最后一面在她眼中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甚至还极力避免。因为如果不是最后一面,那么以后回想起来,都是以往一帧帧的画面;而如果有了这最后一面,以后想起的,便只有这一个凝固在琥珀里一样的瞬间。   她记得解远意的,也只有绞架上的那一个笑容,那一句休衷。   然而回到文火山庄的时候,聂小塘吞吞吐吐半天,忽然跑回房间,解般正疑惑,结果她就从里面推出了个少年,然后将门一关,撂摊子。   解般漠无表情,看着八殿下一身毫不起眼的衣服,还有肩上的行囊,他低着头,时不时抬一下头,接触到解般的目光时,像是被刺了一下,又迅速低下。   “解大人。”虞步帆鼓足了勇气,声音却还是像蚊子哼,“我……想跟皇兄和你一道。”   解般忽然伸手,扯下他肩上的行囊,徒手一拉,精致的包裹就被撕开,里面东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解般抽出剑,划着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冷冷道:“八殿下,你告诉我,你就准备带这些东西去战场?那可真是童心未泯,瞧,生肖玉雕,银碗筷,绣香包……”她俯身,用剑尖挑起里面的一把匕首,直视虞步帆的躲闪的眼睛,“唯一可以保命的东西,还是我给你的。”   她拿起匕首,在手上绕了几个弯,忽然猛地投掷,疾若闪电,本来并非削铁如泥的匕首,却稳稳当当刺入地下半截,虞步帆脸色苍白抬头看向解般——匕首穿透了他整个鞋,他的脚趾甚至都碰到了冰冷的匕面。   “我虚岁十三那年,内力可以劈断铁梨木,可以负重五百里,闭眼跑桩两时辰。我去战场,只带了糙米干粮、剑、马。”解般一字一句,“八殿下,十三岁的我们都能活下来,毫无疑问。但我十三岁的身份是一个毫无轻重的郎将,而你是穆戍的嫡出八殿下,懂?”   虞步帆嗫嚅道:“你……你难道不是远仲王的嗣女么?”   “远仲王已经死了,一同死去的是她二字并肩王的辉煌,不是我的。”   虞步帆还在挣扎:“我经历过夺嫡之乱,我……我见过死人,不会怕。”   “是的,你不会怕死人,但你会怕杀人。”解般说,“八殿下,杀人这种事,你的母后懂,你的皇兄懂,但只有你还在装懂。”   虞步帆愣愣道:“懂……什么?”   解般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想杀人的时候,总会有男人会屈膝,女人会哀求,孩子会哭泣,你永远想不到人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么。不管你怎么坚定决心,特别是你知道你是错的情况下,你会想杀了自己,也不会想杀了他们。”   虞步帆茫然看着解般,眼中像是有诸天神佛的慈悲。   解般也看着他,缓慢绽出一个漠然至极的冷笑,她的眉眼在这一刻犹如浓墨勾勒,肆意张扬,杀气四溢,眼瞳中是沙土飞扬,三千刀光。   “如果你没有必活下去的心,就不要去杀人,否则你会被自己杀死。”   时光在这一刻如同结霜,然而解般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随手将君主御赐的良驹招来,动作潇洒跨上,黑色戎装冷漠英武,披风竖起了领子,她乌发垂落在上,宛若流苏点缀。   “解大人……你会活着归来么?”虞步帆忽然抬头,提高了声音问她。   “活着不是我本意。”解般勒马回头,微挑了眉,“我只是,想死得漂亮一点!”   有些事情,只能活下去才能做到,譬如死亡。   … …   大黎,岳洋河。   岳洋河素来都是大黎的第二道护国屏障,大黎的开国帝王黎鸿帝曾提笔“沙浪淘淘,湮没一朝”,由此可见此河的宽广以及水流如何湍急汹涌。   其实若是慢慢磨,也是可以磨下来的。只是穆戍大帅在奉烈关被征泽大将军卡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把护国第一人的大将军给卡没了,结果再面对残兵弱将还要几年才能有捷报……大帅深深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有点悬,君上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于是他采取了强攻。   的确是捷报,然而这捷报之后,是数十万血泪。   岳洋河之上无法搭起浮桥,而若是建造桥梁又非一日之功,所以这一趟过河还是筑了船。穆戍的君王伫立船头,厚重的滚边披风沉沉压了下来,将绣着精致华纹的衣角笼住。   “君上,渡河之后向前再往两座城,就是我军驻扎的地方。临大黎帝都也只有三座城的距离。”   禀告的是前往岳洋河接驾的监军薛儒,他也不敢表现得过于眉飞色舞,因为伤亡人数实在过于庞大,这直接影响到攻克大黎之后,是否还有足够武力让周边国家屈服。   水花声在寂静中响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   “退下吧。”良久之后,虞授衣轻声道。   大黎的最后一道屏障,就在这三座城之间。   说来惭愧,正是征泽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沙场大杀器——五更营。   自古以来沙场上旧友相见,就是令人尴尬又难过的事情。因此穆戍国主体谅得有些过了头,没有给解大将军指派任何军务,除了伴驾侍君。   ……君上好像就依着“日久生情”这一条理念走到底了。   至于穆戍大帅,在御驾前来后,就已经被一队亲卫护送回后方,他重伤在腿与腰椎,已经不能再参与指挥之后战役。   解大将军听了连续几天的交战状况,心中微微叹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五更营的杀伤有多恐怖,简直能抗衡阎王——就凭那十三种秘药,一个人放倒五百人没有问题。   更让她愁心的是,君上怎么就不问问她呢?难道不晓得五更营是征泽大将军带出来的吗?还是对她依旧不信任?   这完蛋,君主的不信任,足以毁掉任何一个臣子,不论这是宠佞还是元老。   解大将军深深抹脸。   思虑一夜后,隔日解般登上叱殄古城瞭望塔,负手远望,还可以远远看见帝都的金顶,这个象征着一代帝朝的辉煌,已经逐渐黯淡。   她仰头看向无尽苍穹,在这乌云笼罩的天际,象征帝王的命星许是早就发生了偏离。   从瞭望塔往下可以看见战场上试探般的厮杀,虽说双方派出的人马都不多,然而五更营的出手向来惨烈,最后留在战场上已经都不成人形。   五更营那些鬼魅般的动作,在解般眼中,犹如一次次定格之后的重组,这些都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手按伯浊剑,用一次又一次的暴打让他们记到骨子里,在数以百万的磨合下,他们就算毫无花哨的一剑,也像是恶鬼般狰狞。   小战役已经近了尾声,穆戍这边残兵三两只,几乎在五更营那一小队人马中毫无还手之力。   解般忽然擦了一下自己的戎装肩甲,转身大步下塔,同时抬起手喝道:“来人!”   立刻有百夫长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骑兵十人,随我身后。”   … …   监军薛儒近来很煎熬,他派出数以百计的小队去试探五更营,然而每一次的观战,除了己方全灭,从未发现对方有过一丝破绽。   这样的无畏之师……也许,真的只有要用比他们多几倍的人命才可以耗死。   这一次,同样如此,薛儒叹了口气,不再看最后的屠杀,在观望塔上站起身,挥手准备下去。   他刚苦着脸转身,突然听见亲卫惊叫了一声:“大人!那个!”   薛儒颓废道:“见血了那么多日,还一惊一乍的,不成大气!”   亲卫结巴道:“薛大人……有,有人冲出去了!”   薛儒一愣,随后猛地转身。   叱殄古城的大门敞开,一匹玄铁色的马一骑当先,后面烟尘扬起中,十匹马都用铁甲覆面,喷出的鼻息都充斥着浓浓的暴烈。   观战塔上突然有一位将军冲了上来,急速冲向薛儒:“监军大人!解大人罔顾军令!擅自领兵出战!还请下令鸣金召回!”   薛儒目不转睛地看向玄铁马上英武挺拔的身影,戎甲是冷漠的黑色,战袍狂风中猎猎震动,衬着她一身天下名将的倾城风骨……他最终只抬手止了那位将军的话,低声道:“不必鸣金。”半晌后,又补充道,“只是速去将情况告知君上一声。”   解般深深呼吸着沙场上的气息,真正置身此处,每一颗砂砾都带着战与火的味道,每一缕寒风都带着血与汗的腥气。   穆戍还剩两人。   对面的五更营却勒住了马,不再追杀,静静地看着来人,随手在马身上抹去了粘稠新鲜的血。   “扇散!”解般单手举空,做出了一个手势,随后身后立刻有人喊出军用手语。   十骑立刻四面八方散开,唯独解般纵马不停,冲过的路沙尘滚滚。   解般戴着面盔,充斥着铁锈味的面盔挡住了她的脸,但是她不能发出声音,五更营的人就算一只耳朵都没有,也能通过沙尘震动轻松辨别她声音的指令——他们太熟了。   五更营的人都举起了淌血的刀剑,动作整齐划一,然而下一步却各有千秋,就算再精细计算,都不可能有令人全身而退的破绽。   铁面盔之下,解般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那一匹玄铁马就这么冲进了五更营,五更营的十人几乎瞬间出动,封死了所有四角,然而在这一刻来临之前,近乎耀眼的白光闪过,玄铁马上的身影一瞬间像是虚幻,然而下一刻玄铁马已经冲出了五更营的重围,像是裒荆斩棘的暴龙,如同飞跃一座森林那样轻松。   不论双方观战,还是战场上的骑兵,毫无例外都呆住了。   自古以来,在战场上从五更营的包围中像是过无人之境一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有敢闯五更营的人,都变作了喂养秃鹫的碎肉。   解般勒了马,策马转身,手中伯浊的剑柄与一截剑锋都用布条缠起,仅能看见寒芒的一段剑刃。   突然之间,五更营中最靠中间的两人,身前的甲胄猛然崩开,噼里啪啦的锁扣响起,随后鲜红色像是炸开一般,从额头蔓延到下腹,那两个人同时栽倒下马,慢慢的,地上像是漫开了红色的花。   一击必杀。   五更营静默了一瞬,随后突然暴起,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第一次发出声音,那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比狂风更炽烈,大地都要因此而颤抖,就算不曾面对他们的那十位散开的穆戍骑兵也忍不住惊悸地驱马后退。   解般也策马而冲,并竭力压住了喉咙,这样的狂吼是她传授的,很少有人面对而不惊惧,她并不惧怕,但是怕自己也跟着纵声而笑。   她的闷笑声只在面盔中低低回荡,嘶哑冷漠。   第二次交锋!   乌云密布,狂风怒号,本该是阴暗的天气,却意外让人看见了光,如雪般明亮,割裂了风,啸声阵阵。这光在如恶鬼的五更营中像是神佛圣光,又像是熔浆光焱,所到之处令人肝胆俱裂,每一刀都伤在致命,伴随着剑光,是如泉流淌的血色,瓢泼在空中。   大黎处观战的人几乎要崩溃了,五更营是他们最后的屏障,如果这也找到被克制的地方,大黎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   “鸣金!鸣金收兵!!”大黎的将军猛地站起,挥舞着手臂大吼。   随着钟声大鸣,那一块混战的五更营才倏地散开,准备回城——与此同时,黑色戎甲上浴血的将军再一次高举起手,五指猛地握紧,铁甲摩擦,手势简洁。   “破割!”穆戍所有骑兵同时吼叫。   十名穆戍骑兵驱马上前,等近前了他们才看见,仅剩的四名五更营面容上血红一片,更多的血源源不断从眼睛处喷涌——他们已经瞎了,甚至伤入颅脑。   在这如同丧家之犬的五更营之中,玄铁马上高坐着不可一世的将军,黑色甲胄上的血像是泼了一层油,手中长剑在血腥中依旧如雪耀目,上有青天,下有黄土,在这天地之中,唯独她一人气势磅礴。   直到此时,穆戍观战塔上的穆戍国主才真正明白,征泽大将军拥有的是何等风采。   如她所说,她对战场有种近乎于可怕的直觉,就像是从沼泽中最善于捕食的蚁,用对方最疏忽的弱处逆转整个战局!   伯浊震天,征泽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变故      “鸣金……收……兵……”   沙场风声萧萧,荡在城墙铁甲之间犹若鬼号。大黎的监军的声音畏缩着低了下来,最后的尾音化在了空中,便如他们原本的勇气。   战场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穆戍所驻扎的叱殄古城突然爆发出声潮,层层叠叠,所有穆戍将士都高举兵器,穗子飘扬,激动呼喝的声音震耳发聩。   然而紧接着,这欢呼声同一时间在大黎的阵营响起,甚至于追上了穆戍,随后大黎的城门大开,所有人惊骇发现,五更营倾巢而出,暗红色的铁甲像是血河。   那沙场之中的黑色戎甲的将军冷冷伫立,不前进也不后退。   观战塔上气氛瞬时冷却,薛儒一句“不好!”刚脱口,虞授衣就已经扯下了自己披风的系带,转头步下观战塔,随手招来一匹马,纵身出城。   薛儒呆了半晌,突然狂吼道:“关城门!快!拦住君上!拦住君上!!”   在他大不敬的命令刚刚出口,只见一骑白马夹杂着烟尘迅速飞奔出城门,薛儒惊惧地握住了观战塔上的木桩,嘴唇颤抖,最终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传令下去,一万骑兵,准备……出战!”   他不像君上,他不敢赌——赌征泽大将军的忠心。   … …   解般觉得自己果然走错了这一步。   获取君王信任的方法有太多了,端茶送水,鞍前马后。也许她是太急了,之前君上对她实在太过宽纵,使得突然不曾重用,便免不了做出些能表明心迹的事情。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又那么克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五更营应该不会认出她。   她低估了五更营。   四面八方都是五更营的人马,从他们的呼声中可以清晰知道他们真的认出了她,而不是试探。至于她杀了五更营一个小队,这种事情也是常见,她的手段就是如此,也许他们还觉得是不是因为那一个小队触了她征泽大将军的霉头,所以被她惩处了。   “征泽!无双!征泽!无双!!”   五更营包围成一个圈,随后全体下马,扔下手中兵器,整齐划一跪地,溅起沙尘乱舞。   “征泽”二字一出,大黎阵营原本还摸不着头脑的人,几乎是本能地放下武器,举起双臂随之欢呼,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时代的英雌,天下第一的名将。   相反,叱殄古城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又疑惑又惊惶地面面相觑。   解般抬头仰天,沉默半晌后,心中像是被微微一刺,清楚明白自己无法否认了。   她伸手揭开了面盔,伯浊剑的雪光映照在她脸上,肆意冷漠。   呼声陡然震耳欲聋。   在这震天动地的呼声中,解般漠无表情看向无尽苍穹,杀气荡开一尺,听见后方传来的马蹄声,她几乎本能反手一剑,这一剑快若闪电,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刺入后血留在剑锋上的微震。   “休衷……”   解般想再补一剑的手忽然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她立刻转头,撞见了那一双鸦色的眼眸,穆戍的君主很少有抬眼看人的时候,特别是对她解休衷。   雪衣赤血,墨发鸦瞳,遥遥一瞥宛若初见时一刹那的贵公子。   “轰——”   叱殄古城城门猛然大开,一万骑兵浩浩荡荡奔出,势如雷霆。而下一刻五更营全体捡起兵器跨马,几乎是以两倍的速度冲出,铁黑与暗红交织,鲜艳的血铺开,沙尘滚滚中,黑色戎甲的将军与雪衣白袍的国主静静僵持。   “君上,臣……”解般突然开口。   “住嘴。”   这是虞授衣第一次毫不留情打断解般的话,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同时盯着解般的眼睛,他承认他怕这个时候解休衷说出什么“生是大黎人死是大黎鬼”的烂话,现在起码……还能有一点点迂回的余地,容他自我欺骗。   解般怔了一下,心瞬间沉到谷底,被重石沉沉压住——君上果然还是不相信她了,连话都不让她说完……如今该怎么办?   大黎和穆戍似乎都没她容身之地,现在局面看起来好似回到大黎就拥有一切,其实她比谁都知道,等战事一了……或许夺得了五更营的指挥权,黎帝绝对不可能让她活着!   鹰犬一旦失踪,不管它是不是背叛,都会因为有备无患而被诛杀。   解般握紧了拳,铁甲刺入手心,在这疼痛下她艰难地说:“君上,请原谅臣……”   她突然收剑,猛踏马镫,整个人跃至虞授衣座后,一个手刀砍在他后颈,另一手握缰,踹了马肚一脚后,这白马长嘶一声,发足向大黎的城门狂奔。   这白马白衣太过显眼,与此同时,观战塔上薛儒突然松了手,往后倒退两步,摔在了地上,喃喃道:“完了……”   薛儒在地上呆滞良久,突然悲怆苦笑了起来,在旁边亲兵搀扶下疲惫站起,低声道:“鸣金收兵,关城门,封锁……君上的一切消息!”   吩咐布下后,他缓慢地咬牙切齿,目光阴狠地盯着对面大黎逐渐关闭的城门。   ……解休衷!!   … …   大黎帝都,皇宫。   解般现身叱殄古城!   这一条军事消息简直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然而这条令大黎百姓欢呼雀跃的消息,在帝都惊起的波澜远不如民间那么愉快。   “这是……撞名?”丞相愣愣地问道。   黎帝深深的看着他。   “丞相,姓解的,会打仗的,还是个女的——这样的人,多吗?”   丞相认真思考了下,答道:“不对,迄今为止只有两个。”顿了顿又道,“其中一个还死了。”   黎帝扔了折子:“是征泽无疑,不过此人……”   丞相几乎立刻会意:“是,陛下,留不得!”   “是孤不敢留了,刺人呐。”   丞相愣了下,从黎帝口中听到对将士臣子的精准评价还是头一回,他心中不免有些敬重,觉得应该是国难当头,陛下居然也懂得勤政了。   黎帝叹了口气,旁边立刻有妃子懂事地过来捶腰,他舒服地哼了哼,然后又说道:“孤跟你说啊丞相,这个征泽呢,她的确是有几分姿色,早年我瞧着她模样长得也挺好,哪里想到……哎呦孤的枕妃啊,她下个手眼睛都不眨的,皇后都昏了一次。要是照她这脾气,若是入了宫,孤那班妃子还不够她一晚上剁的……不行不行,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丞相:“……”   陛下您居然还想过引狼入室……可真他娘的好胆色啊……   黎帝摸着自己的头,非常遗憾地作出了总结:“太利了,摸一下都能割伤人,哪儿敢留着一亲芳泽呢!”   丞相沉默片刻,突然深沉地叹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果然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劫狱      阴寒的牢狱中只有手铐轻轻的哐声,呵气成烟,滴水成冰。   虞授衣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精铁勾勒铸造,在这天寒地冻中更加冰冷坚硬。他微微抬了手,顺着镣铐垂下的铁链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是君王,也许只有在亡国之后才会沦为阶下囚,除了例外。   这个例外背后的事实令人心寒。   他疲倦地往后靠去,将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已经吩咐完所有事情。   穆戍内政完全不用担心,他既然敢御驾亲征,就知道内政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就算他不幸驾崩,母后也会如辅助他一般辅助八弟,穆戍必然会再出现一位贤明的国主,除了年纪小了点。   外犯大黎也许会有些问题,但只要先稳住叱殄古城,就算五更营再强悍也不敢主动出击,除非……他心中微微刺痛,除非休衷出战。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个人的忠心真的会那么恒久么?在穆戍王都,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慢慢用温水软化她的坚硬。   没有用。   他忽然有些头痛,仔细回想一件事情,离国十年重返穆戍后,他与母后的关系是如何趋于正常的……   不是温情,也不是残酷。   初初从大黎归来,他虽身为嫡长子,然而没有一点势力,地位远远不及其他的几位庶兄庶弟。而且还因为是制造了暴.乱而归来,父皇惊慌得差一点就要重新绑了他去大黎请罪。还是大黎边境其他国家爆发出的战乱,以及母后的四两拨千斤,才将这事押后。   那时他知道,母后是他唯一可以托付身后的人。   当年的穆戍王后,容颜上有“漠漠雪肤,犹有冰神”之誉。在这寒风呼号的穆戍,王后不仅是容貌冷漠,手段更是冰冷简单。她是超卓的天才掌权者,却偏偏懒得手握权柄。她将帝王一般的权术教给自己的儿子,然后直接就将儿子全副武装推入战场。   虞授衣没有让她失望,母子的关系像是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长期结盟。他们之间没有无谓的争吵,无论多么狠毒冷酷的事情,都不会像三皇子与献妃那样,有做与不做的争执。虞授衣的回答永远是好,然后走出姑苏殿安排人手,那个如冰神一样的女人只需要拿着棋子独坐在姑苏殿看戏就行了。   虞授衣突然微蹙了眉,这种相处……太像他与休衷了。每次他下达什么命令,休衷都会说臣遵旨臣遵旨臣遵旨……然后她会转身利落的做完,便如她手中伯浊所指,震慑天下。   ……这相处不对劲,他想起父皇的后宫,妃子们虽然都乖顺,但是有时候也会打情骂俏,故意逆着父皇撒娇,为了争宠吃醋而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他与母后关系的破冰仿佛也是由于第一次反驳——就是那一次母后为了他与八弟暴露了她全部底牌,濒临赐死,他以八弟为筹码换得她的贬入冷宫的旨意。   他踏着月色前去冷宫时,看着独坐风雪中的女人,一身单衣如素,他忽然那一刻对献妃恨之入骨,冷冷发誓要杀死她。然而母后听见他的话,无所谓笑了一下,说:“你要学会杀死所有人。”   他说不,在我杀死所有人之前,我要先杀死她。   母后静静看了他良久,突然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她说:“你终于有一点像一位君王了。”然后她又淡淡道,“但是还差得很远,你要学会杀人,是为了帝王之权,而不是为了懦弱。你可以一辈子低垂眼眸,但绝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你在俯视众生——同样,你可以杀死献妃,但要在你已经完全凌驾于她之上的时候,否则你会一辈子在她的阴影之下。”   她盯着年轻君王鸦色的眼瞳,缓慢地微笑:“不过我想,若是真正掌控了她,就不会在意她的死活了——或许你会喜欢上栓根绳子养起来。”   那一刻他惊人的执着,说我一定要杀死她。   母后没有因为他的偏执而发怒,只是说:“随便你。如果很久之后你又不想杀她了,那也不用在意这一刻的坚持,因为成长么,总会犯倔的。”   虞授衣缓缓敲击手上的镣铐,忽然间有些了悟,然而又有些惘然——难道“打是亲骂是爱”这才是应对休衷的真理么?可要是真那样……不就变成了虐恋了吗……   他垂眸良久,沉默地叹气。   怎么想跟休衷过个日子那么难呢……   … …   解般一骑白马风光回城,顺带俘虏了敌国头领,一众大黎将军前来拜见。   当所有人商议如何处置这位白衣穆戍头领时,解般沉默了一会,说:“他是穆戍的监军薛儒,先关入一等牢房待审,任何人无令不得去探视。”   大黎当夜处处笙歌,解般在流水般的宴席中高踞首座,面对略显陌生的面孔,她举起酒,问了旁边一句:“度辽将军何在?”   半晌寂静,随后还是一位小统领轻声回道:“度辽将军死守岳洋河……已殉国月余。”   解般执着酒樽道:“是么。”随即洒了酒,低声道,“这样也好。”   另有一位将领小心翼翼道:“大将军,可要拜见度辽将军之墓?”   解般瞥了他一眼:“还有墓?他全尸回来的?”   将领愣了下:“不是,度辽将军他,他是死于万箭,倒入滚滚岳洋河水中,他的属下只是将他平日所更换的一套衣服带回,建了个衣冠冢。”   “那就不必了,一套没沾血的衣服,子沓想必也不曾魂归。”解般又洒了一杯酒水,“过岳洋河时本将军曾祭拜过孤魂十万,也算上他的一份了。”   等迎归宴结束,解般回到城主准备的居所,直接给自己灌下去一包五更营的秘药,三种亢之一的“北斗焚身”,拿了杯凉水冲开嘴里的粉末,漱了漱后咽了下去。   今日风光,不代表明日,也许明日迎来的就是帝都的钦差大臣。   她必须在今夜劫狱,说清楚这件事,随后带君上离开——之所以带君上来大黎的阵营,是因为当时局面太过偏颇,若是回到叱殄古城,估计没等她解释,就要被下狱待审。   那就太被动。   在这里,起码她还有时间去解释。   地牢阴暗,解般一路疾行,伯浊吞吐着冷光,沿途飘飞的鲜血淋漓甩在墙上。   将要抵达一等牢房时,解般脚步缓了缓,随后慢慢走下了阶梯,来到牢房门前,不发一言,抽剑砍断了铁锁。   闭目半躺的白衣君主似乎毫不意外见到她,轻声道:“夜已深,我以为你睡了。”   解般放下剑,单膝跪地:“臣……”   虞授衣看向她:“先不要说话。”同时他缓缓抬起手,手腕上的铁索也随之扬起。   解般几乎瞬间拔剑,雪光一闪,铁索应声而裂。   虞授衣微笑:“现在可以说了。”   解般顿了顿,没有说话,再次举剑,拎起另一端的铁索,伯浊横劈,铁索断裂。   “臣没有钥匙,这个若还用剑,恐会伤了君上。”解般低头握着那镣铐,随后使力托起虞授衣,推开铁门后却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这一处干净,那条路不好落脚,沾血黏鞋。”   “那岂不是会惊动他人?”   “无所谓,早晚都要惊动的,臣可以杀出去。”   “既然你不畏于世,为何将孤挟持于此?”   “并非挟持,臣……只是……”   “怕我不信你?”   解般犹豫了一下,承认:“君王心意着实不好猜。”   “我有跟你说君王之心么?”虞授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我说的是我的心。”   阴森的地牢沉寂了一瞬,解般突然挣开虞授衣的手,一个旋身长剑横斩,鲜红飞溅在墙壁上,一个狱卒重重摔在地上,此时才身首分离。解般再反手一刺,再迅速收剑擦血,等另一个狱卒从墙上滑下,她才转身,冷冷斜瞥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      “北斗焚身”作为五更营“亢三种”的秘药之一,功效相当厉害。曾经有五更营的将士靠着这小小一包秘药,狂战七天七夜不歇,直至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浑身浴血,星辰辉映,犹若北斗七星以火焚身。   解般很少用这类秘药,因为除去特殊情况,只有殊死一战时才会用这个增添光辉。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药会摧毁人的意志,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解般的意志力犹如磐石,但也禁不住北斗焚身一波波的海潮。她近乎于本能地挥剑杀戮,强撑着清醒,同时也非常疑惑地反问:“君上的心难道还有不同么?据臣所知,穆戍王室并没有关于两颗心脏的病史,那就不存在除了君王之心还有其他什么心,就像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   虞授衣:“……”   休衷说得好有道理,孤竟无言以对……   解般手持伯浊,踏血路而出,一剑砍断绑在桩子的马绳,侧过身牵过一匹给虞授衣。   虞授衣立刻踩镫上马,握紧缰绳,扫了一眼周围:“往哪里?”   解般也骑上马,一指西方:“此刻他们对叱殄古城的防备最严,如要与穆戍大军汇合,必定要绕路。”她一抖缰绳,纵马向前,“而且五更营也在城西。”   “跟五更营有什么关系?”   “为了避免追杀,臣当然愿意先下手为强。”   解大将军果然言而有信,经过死寂如坟场的五更营时,随手扔了几包东西,然后勒令马匹狂奔。直到快近了城门,一声震天裂地的轰鸣响彻整个夜晚,身后火光冲天,将五更营与后面追兵都笼罩在熊熊烈焰中,烧得噼里啪啦。   “无帅令不得出城!”哨兵虽惊恐于远处大火,却还是在城门处拦住了这两匹战马。   解般将凌乱的发撩开,露出自己的脸:“让帅令见鬼去!”   哨兵愣了一下,随后激动道:“征……征泽大将军!”不等解般吩咐,已经仰头大喊道,“开城门!是征泽大人!”   城门缓缓开启,哨兵搓着手,小心翼翼笑道:“征泽大人,小的从小就仰慕您,多少年才见您一面,不容易呐!能不能赏小的点什么,留个……那什么……”   “深刻的纪念?”   这时城门的空隙已经容马匹通过,解般突然拔剑,剑光如弧,刹那间劈开了哨兵前胸后背,血泼了半身马背,随后她转头道:“君上衣袂胜雪,这点纪念就不必给了,白衣服脏了不大好洗。”   此刻城门上的守城兵愣愣地看着两马发足狂奔,前后掠出了城门,一黑一白一男一女。   惆怅望月半晌,守城兵默默饮下一口烧酒。   “个亲舅老爷……这年头,征泽大将军都学会私奔了……”   … …   出城十余里,一切无异样,然而解般越来越无法清醒,此时她对周围风吹草动的反应无比灵敏迅速,然而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胸腔也仿佛要冒火。   药效被激发太过了。   正在林间穿梭,突然间空气中弥漫着什么味道,还没等她出声示警,身下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双眼充血,疯狂地扭动着脖颈,鬃毛乱甩,像是要将身上的人摔倒在地。   狼粪与噱汉草!   好家伙,曾经她交给麾下用来堵逃兵的东西,倒是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解般微按了剑柄,伯浊剑反弹出鞘,冷光一闪,她身下暴躁的马突然脊背翻开,整条脊柱都被挑在剑上,她手腕迅速一转,伯浊剑削铁如泥,脊椎断裂处平滑无裂,马匹四肢霎时无力地软下来,偌大的血口狂涌出鲜血。   解般从马匹滚倒的时候从空跃下,迅速行至君王座下,从侧面拉住缰绳,手腕发力,狠劲往下一拉,随即一掌拍向马头,瞬间震裂了颅骨,手心红白一片,随手往马匹雪白的鬃毛上擦了擦。   做完这一切后,她死死攥紧缰绳,将头靠在前方,克制地喘气,眼前仿佛是重影,白马染血,那血斑像是无限扩大,蔓延到她整个视野。她再次闭眼睁眼,天上地下,全是艳色的红。   解般想过,也许今夜的宴会让大黎将士们不醉不归,然而却没想到逃出来会这么轻松,追兵三两只,连五更营都被随手炸了——她设想的硬仗根本没有打起来,今夜杀的人还没有她跑得路多。   “北斗焚身”这种适合于群战的秘药,一旦遭遇寂静独处,很可能会将自己逼死。   虞授衣很早就发觉解般的不对劲,但此刻解般明显是没办法掩盖她的不对劲了。   他上前几步,试探地伸手,覆在解般的头发上,没有遇到抵抗后,慢慢拨开她的额发,那一双浮着血色的眼睛是空茫的,没有聚焦,只有对整个天下的冰冷肆意。   解般正在集中精力,她不敢失去意识,如果她放弃自控,第一个杀的估计就是身边的君上。此刻说一句话都像是耗尽力气,嗓音嘶哑:“离开我……起码十丈……”   虞授衣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抿紧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什么毒?可有解药?配方也行。”   解般克制不住握剑,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全部感官,脾气也变得暴躁:“走!走!走!”   虞授衣立刻按住她握剑的手,死死摁下,看向她的眸光微颤,再次问道:“毒?解药?”   解般几乎瞬间挣开,伸手卡住虞授衣的肩骨猛地翻下,两人位置瞬间倒转,剑光凛冽,猛地刺入地下三尺,剑锋几乎贴着虞授衣的侧颈。   子夜北斗七星闪烁,冷漠照耀整个世间,焚灭理智。   沐浴星光下的解般只看见眼前一片血色,声音似乎脱离了控制,像是干涸的古井:“我在穆戍栽了第一次,绝对不会再死在你们手上第二次!给你十息,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算杀了你,我也绝不会杀了我自己!”   虞授衣抬眼看着她,压抑着声音和呼吸:“……什么第二次?”   解般嘶声道:“你们穆戍人早就杀死我了!如若不是黎帝昏庸,朝臣陷害,你以为我会输?输给你们那个连岳洋河都要死十万人的大帅?可笑!天生我解休衷!那我生来就是要征伐天下,至死不休!”   她用极大力气控制手松开剑柄,抬起随便指向一个地方:“我视众生为刍狗,若你不是穆戍国主,我做什么要跟你废话这么多!滚!”   一语惊醒梦中人。   虞授衣看着解般森然的神情,似乎全身都僵硬了。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细小的刀锋,扎进人心里,磨割着心口那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多年习惯了压抑,然而此时却再做不到毫无波澜,呼吸骤然加重,手指也因为痛苦而刺入掌心。   为质十年,夺嫡六年,登基六年,二十二年的朝夕,九万个深夜,他想了这么久这么长,想着要攻破大黎后第一时间找到她,即便因此作条件留皇室几只余孽也未尝不可……他没办法割舍,那些漆黑的夜里一笔一划写着那个名字,都溶在了骨血里。   找到她时那一刻的欣喜若狂比登基更甚,寒冬数月的相伴,让他甚至以为,休衷只是当惯了将军,不通人情只是暂时的,她总不会于此事上糊涂一世。   ……是他一厢情愿。   是他一梦南柯,只可惜这二十余年的梦,碎得太快,痛的太过,只觉得彻骨疲倦和茫然。   “这就是你真实想对孤说的吧,休衷。”虞授衣声音极轻,“这就是你在句句臣遵旨之下的心。”   第十息末,解般血红着眼瞳,刚要拔剑,一霎那飞沙走石,枯树摇曳,虞授衣垂下鸦色的眼眸,抬起手缓缓盖住解般弥漫血色的眼睛,以绝对的内力压制令解般没法再握住剑柄。这股气势凝而不发,却在周围聚了风,穿梭林间啸声凄厉。   他看着解般的手指还能抗拒地收紧,不动声色又加了一份力道,风啸瞬间刮地三寸。   在彻底镇压住这份北斗焚身的药性后,虞授衣才缓过一口气,压住了心口的痛感,俯身扶起解般,偏离了道路,在灌木丛生的隐蔽地方安顿好,凝视了她毫无聚焦的眼瞳半晌,虞授衣仔细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鹤氅,起身后忽然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掌纹,命线较之刚才几乎模糊半数,被灌顶而来的内力总是与命相关联的。当年他并不想要这份伤人害己的东西,然而母后只是说:“我不会给你去寺庙求护身符的,这个是我唯一找来给你保命的东西,如果你一生无灾,用来跟贵女们显摆一下你的风度翩翩,倒也可以。”   十四个内力高手,只成全了他一人深如潭渊的内力。   他转身离去,身上依旧是十二年凝炼出来的君王威仪沉凝,身后冰冷春风萧瑟。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梅      解般很少做梦,她经常在深夜疲累中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   然而当她负手行走在远仲王府时,从墙头折下一枝白梅,端详片刻,她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白梅树死于大黎皖和初年,新黎帝登基的那一年,这白梅树跟着它的主人在那个夏天都枯萎了。   那个照顾白梅树的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远仲王府上下都称呼她梅嬷,据说是曾经随着远仲王征战过的随侍,地位很高,随了远仲王的姓氏,全名解弄梅。   解般作为远仲王府的少主人,是知道梅嬷的,也通过她知道了一些远仲王的过往。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桩情债。   大黎擎鸿九年,大黎还正处于四处征伐的狂战时期,当朝黎鸿帝还正值壮年,对穆戍国亲征,而攻克回琉国的军务就交给了麾下的兵马大元帅。   四年后兵马大元帅战死沙场,还没来得及等到朝堂任命新元帅的帝令下来,武德大将军解远意以仁德待士和彪悍战功被拥戴为大元帅一职。   然而上天仿佛也看不惯解远意一生的顺风顺水,在她青春年少而前途无量之时,给她了一次最痛苦的打击。   史上“殊徽之战”是远仲王人生的一道巨坎,然而,这巨坎之中,是漫山遍野的白梅花。   大黎精兵二十五万都折在这殊徽平原,就连解远意本人也辗转深陷敌营,那几个月是回琉国最为戒严的时期。察觉不可能靠自己一人能力脱出后,解远意隐姓埋名,进入回琉边城的一间教坊做了位琴师。   解远意一生金戈戎马,也潇洒写意,擅音律也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俊才为她成名的一曲《汨罗杀》而倾倒,这倾倒之中就有回琉国的洛王,九都博刹。   那个寒冬教坊中白梅盛开,紫衣琴师抚弦轻弹,两鬓的发编起,拢作一束垂在脑后,侧脸平静仿佛悠远时光,那一双手,握伯浊,翻兵书,拈棋子,也奏得出仙乐。   九都博刹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   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欢给几国的王公贵族弄上几个排名,而回琉国的洛王,在当时能排进怀春少女们梦中情人的前三,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洛王他私下是如何,起码表面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是个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解远意初遇洛王时,那白梅树下披着雪貂披风的男子折梅而来,微微一笑:   “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理所当然的,解远意根本不理他,大黎追她解大元帅的人能排八条街。   可惜此刻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洛王很坚定开始以音律为敲门砖,天天上门打扰解琴师。一次解远意翻着曲谱道:“殿下可曾勘《撰殊途》?”   洛王答:“有过。”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殿下能奏出么?”   “不能。”   “看来不曾有心之人,着实无法奏起。”   “我并非无心。”   “那就请殿下每逢子夜来教坊侧门点十炷香,摘取白梅一千瓣,若是殿下能坚持四十九夜,我就相信殿下的心。”   青春年少的解远意,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自然也喜欢这类捉弄人的小把戏。很久之后她收养的女儿解般就远远不及她这份风花雪月。若当年洛王追的是解般,她估计就一句:“哦,那你先跪着。”等别人还兴高采烈地跪下时,她一把剑就直接捅个透心凉。   如诸多话本子一般,洛王真的做到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一天又一天,面对每日早上燃尽的十炷香和一箩筐的白梅花瓣,解远意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终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晚上,解远意心里想着,明天就去找洛王吧。   然而在清晨她迫不及待打开门时,却愣住了,门口空空如也,没有香灰也没有白梅,风吹过,飒飒地响。   第四十九天,粉碎了约定。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在她患得患失时,洛王空手而来,只带给她一句话:“我并非无心,但这颗心,也要看人。”   解远意怒而远走。   看得出来解远意还是有点伤心的,不然也不会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洛王直到再一次去教坊没有看见她后,这才慌了,翻山越岭地找来找去,终于在更偏远的一处小城客栈找到了正在抱剑沉睡的解远意。洛王想了想,往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然后将另一端放在她旁边,自己再跑到角落里蹲着。   解远意醒来后,一眼瞥见脚边红绳,冷笑一声,踩着就过去了。   洛王在角落里委屈得不得了,自作孽不可活。   战事连绵,待黎鸿帝基本打残了穆戍后,回过头来预备啃下回琉。解远意很快和黎帝取得了联系,但如何偷出回琉边疆和大黎汇合,实在难度太大。   洛王满足了,不管解远意她是不是大黎人,只要有让她高兴的法子,他就立刻趁机胳膊肘往外拐。   解远意不得已与虎谋皮,虽然这只虎看起来很像猫。   后来这只猫为了她,真的被剔掉了他作为虎的爪子和牙齿。   “听说回琉国主撸了你的洛王之位,怀疑你与敌国私通?”   “有空说这个,不如奏一曲《撰殊途》。”   “你一无所有了,本帅为什么要给个一无所有的人弹奏?”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解大元帅。”   “嗯?”   “两国势同水火,我若随你,必定一无所有,这取决在你,你爱不爱我的一无所有。”博刹轻声说,“我并非无心,只是这颗心,早就注定一无所有。”   解远意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这他娘的算什么一无所有!”她指尖狠锊过琴弦,响声铿锵,“本帅还没见过这么博取同情的!”   博刹眨眨眼,愕然:“你刚才还说我一无所有……”   “你下半辈子若是没有我,那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回国之路上下打点好,真正临行的那一刻,解远意忽然从屋内拿出了一件蚕丝软甲,靠近衣襟的地方绣了一朵白梅花。她拿在手中半晌,看着洛王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口气憋着没出,着实说不出什么离别情深的话,直到马车将要开动,她才抡起这件软甲一把摔在洛王脸上,然后转头就走。   就算如此,洛王还是荡漾了半天,追了马车很长的路,直到解远意掀开帘子,架起一把弓对准他的马连射两箭,洛王才不得已停下。   据说公子芥的话本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誓言。山盟海誓也将化作泡沫,更别提那几片白梅描绘的细细情谊。   六年后,回琉国大败,除去大片赔偿,还被要求押送一位质子进入大黎帝都。   九都博刹几乎是抢着将这个其他人唯恐不及的东西纳入囊中。   解弄梅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回琉国曾经的洛王。   那时所有人都不再那么年轻,九都博刹也不例外,然而他依旧风度翩翩,笑容含着温暖,弄梅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想告诉他那个事实。   这是宫廷秘辛,因为解远意在回琉国生活足有两三年,黎鸿帝年龄渐大,多年的征伐操劳令他变得更加暴躁多疑。因为怀疑解远意与回琉国还有私密联系,终于在一个雨夜下令,将解大元帅押入刑营,给她灌下了一种秘蛊。   执行密令的内侍监几乎整夜不停重复地说这一句话:“忠贞大黎,屠尽回琉!”   一代元帅在那个雨夜凄厉地吼叫,所有人都沉默地守住门关,不放任何人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过来。惨烈的咆哮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的黎明,还不明所以的弄梅被带来,看见的只是远仲王浑身的血和空无的眼瞳,她负手而立,冷冷说:“你是谁?”   依旧是远仲王的风骨,然而物是人非。   “她不会忘记我的,即便我一无所有。”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美男子忽然手无足措起来,他有些期希又有些惶恐地摸着软甲上面的白梅,摩挲着它因为岁月而磨断的线头、黄旧的颜色。   “我应该学些针线,你会么?会绣花么?我跟你学,将这白梅补一补。”   弄梅看着他,转身拿出了针线,挑出了最洁净的白色:“我可以教你,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博刹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在努力地穿针引线,听到她的话,头都不抬。   “九都大人,有什么意义呢?失去的已经失去,你再补,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梅白色,也续不上断去的针脚,自欺欺人就罢了,你欺不到他人。”   博刹没有说话。   他只是固执地低着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捻着线头,努力从狭长的针眼里穿过。   弄梅没有催促他,也没有替代他穿针,她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英俊的男人嘴角含笑,用历经风霜的双手笨拙地一针一线缝补着那朵婉约的白梅。   等他见到元帅,这场弥漫着白梅香味的梦就要醒了吧,那就让他在这场梦中多待一会,这一分一秒,都是他的幸福。   帝都白梅庭,久别的人终于重逢。   解远意已经封二字并肩王,封号“远仲”,然而这份沉重枷锁并没有锁住她的风度傲骨。那一刻她自花树交叠间走来,深紫衣袍的官服,衣角白梅盛开,如数年前的美丽。   “你离开吧,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弄梅忽然抬剑,横在博刹面前。   博刹笑了:“我才不信。”   他拨开白梅树走出,真的如初见,就像是星辰中的俊美神明,醉倒在那一刻她指尖宫商。   再一次的邂逅,解远意抬头,眼眸是淡淡虚无,微挑了下眉梢。   博刹目若明星,凝视着她,却不知从何开口,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像个青涩的少年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的相遇,他说:“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他再一次这么说了。   解远意的眼神骤然冷却,她毫不犹豫拔剑,伯浊泼洒出一片清冷月光。   “不!元帅!!”这一瞬间的弄梅,几乎用了自己最迅猛的速度和最凄厉的声音。   但她没有快过时间。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颤抖着,亲眼看着血污慢慢浸透地上大片的白梅,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沉重地砸在她心上,震得她眼前世界都眩晕。   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不去看那滚落在地的头颅,不去看那一抹开心的浅笑,昨夜这个男人还执拗地像根木头,熬夜补好那一朵白梅,然后将那软甲抱在心口没心没肺地笑。   都没有了。   都远去了。   白梅飘洒,恍若冬雪。   解远意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小片露出衣襟的软甲,角落中绣着线头脱落的白梅花,她忽然跪下去用手触摸,良久没有说话。   她眼中似有诧异,像是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遇见熟悉的一草一木。   “元帅记起来了么?”弄梅低声问她。   “不记得。”解远意说,“只是……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一生果决的远仲王,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撑着剑,慢慢坐在这个陌生的尸体身边,心里很堵,然而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沧海也会干涸,桑田也会龟裂,这世上的一切,都躲避不了已盖棺定论的光阴。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遥远的地方隐约有轻柔的声音,却被狂风揉碎在漫漫长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磨剑      解般记得这个里外都弥漫着白梅味道的故事,然而印象最深的不是她母亲奏起的那一曲痛彻肺腑的情债,也不是感人至深的《撰殊途》,而是斤斤计较地分析起斩首洛王时那一击必杀的剑法。   她一本正经地跟梅嬷讨论:“母亲传授我的剑法中,斩首的剑法共有十八式。依梅嬷你的描述,其中五招刺客杀可以排除,六招身后杀也可以排除,三招头上杀也排除后,只有余下的四种正面杀。而这四种之内,两种是反手,母亲只用了一招取人性命,那就不应该是这两个,只有余下的‘空谷裂’和‘碎无颜’,梅嬷你说应该是哪个?”   “……”   梅嬷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操起扫帚,把她赶了出去。   从此白梅庭竖了一块牌子——解休衷与狗不得入内!   … …   解般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脸颊冰凉,睁开眼睛一看,怀里抱着的是伯浊剑,这柄剑似乎永远也捂不暖,冰冰冷冷的,带着剑的寒意和血的腥气。   她从身上盖得鹤氅里努力抽出手,按了按头,心里奇怪自己怎么会做那么个情梦,还是关于养母的情梦。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她思春了,这种苦情的梦让人生出绮丽心思才见鬼了。   她将怀里的剑放到一边,犹豫片刻,又拍了拍剑鞘,心想不会母亲她老人家托梦了吧……可再活一遍这种事情我也搞不清啊,闭眼睁眼,我就活过来了,阎王殿都没走过,怎么知道如何搞呢?   老人家的,还是安息比较好。   掀开身上的鹤氅,还没等解般起身,外面已经有人掀了牛革帘进来,是个穿着穆戍戎装的侍卫,见到她握住剑柄看他,侍卫立刻道:“解大人,饿吗?我送饭的。”   解般这才松开剑柄:“今天几号?”   “二十六。”   解般想了会,自己劫狱是十七号,看来这一失去意识就失了九天。她接过饭菜,问道:“君上呢?”   “在主营与将军们议事。”   “可有传召?”   “并无。”   如往常一般,即便没有传召,解般一路走来依然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她依稀记得似乎对君上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但经过她母亲的苦情梦一搅合,半分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既然君上将她带回来了,要么就是她大不敬还在忍受范围之内,要么就是君上他修身养性实在太好了。   不管哪一样,都是好事,证明君上果然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解般进入主营时,一身皑白披风的君上正背对着门口看着沙盘,伸出手,慢慢在一个地方画着圈,那个地方竖着一根孔雀翎,是象征大黎帝都的标志。   他身边围绕的是铁血戎装的重臣,此刻都垂头候着。   “立军令状吧,三个月,孤要这个城。”   所有人都领命退下。   “君上要攻帝都?”解般轻轻出声。   虞授衣瞬间转身,雪白披风划出弧线,又重新覆在地上。看到是她后,虞授衣没有立刻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才指了指旁边:“早上刚送来的栗子,拿点吃吧。”   解般茫然,但还是走过去拿起一颗栗子,捏碎了壳剥起来,还是问道:“虽说大黎已经即将倾倒,但毕竟历经百年,有什么隐秘手段尚不可知,三月时期是不是有些不妥?”   “还脆么?放久了些,许是绵了。”   “……这个还好,但是臣刚才说的那个……”   “觉得还好就带走吧。”   “……”   解般觉得势必要好好回想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君上竟如此不待见她。   等解般味同嚼蜡地剥着栗子出去,虞授衣再次伸手,在沙盘上插着孔雀翎的地方一圈圈画着圆。半晌,他忽然扣住桌案边缘,一把掀翻了整座沙盘,沙土飞扬,倒地沉重闷响后,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主营中侍奉的侍卫都匆忙跪下,虞授衣漠无表情,拿布巾擦了手:“重做。”   … …   这几天在整个叱殄古城都笼罩着层层乌云,众员大将都清楚晓得君上他心情很糟糕,于是都格外乖觉,没事绝不去触霉头。   乌云中心的虞授衣同样很煎熬。   那日他的确离开了几步,然而摘了些果子又绕回来了,将果子堆在休衷边上后,漫无目的地靠在一边,最后无奈承认,既然离不开,那就这么着吧,就这么来吧!   就算得不到休衷,也要先将大黎给灭了,那时想必休衷想离开也没法。只要她还在自己的王朝之内,赐金赐银都要把她给拘住,宠着她纵着她就是了,总比一辈子天涯海角要好。   伤心是自己的,休衷还不是,若是因为一时伤心失去了休衷,这才是真正得不偿失。   伤心么,忍着就是了。   解般郁闷了很多天。   她是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搞得君上如此恼怒……看样子也不是恼怒,就是有些疏远,能让解大将军察觉到疏远二字,说明这疏的距离还真是远。   即便是疏远,君上在用赏赐以示宠信的方面一点都没含糊,这导致她在叱殄古城倒没受到什么冷遇。就算是最不待见她的监军大人薛儒,见到她,也只能眼角一斜,嘴角一撇,然后维持那副死狐狸模样打着哈哈:“哦是解大人啊,呵呵……”   解般有话要问,就暂忍了这张死狐狸的脸:“君上他对我有什么意见么?”   薛儒吊着眼睛:“你去问君上啊,呵呵……”   “现在问的是你。”   “我哪里晓得呢,呵呵……”   问话完毕,解大将军就不忍了,随心所欲殴打了薛监军一顿。   … …   叱殄古城虽乌云密布,下面却仍波涛暗涌,三月的军令状定的紧,所有人都忙得跟赤脚大仙一样脚不沾地。   在解般并不知道的上一世,穆戍越过岳洋河与五更营,是费了巨大代价的。以至于穆戍作为战胜国拿过了大黎的天龙玉玺,却国力亏空兵力匮乏,无力对周围国家再进行讨伐。帝国之尊名不副实,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况一直到了大穆帝王传承三世才得以缓解。   这一世,解大将军的会心一击挽救了穆戍余下的兵力——她随手炸残了五更营。   前锋势如破竹,几乎直抵帝都脚下,而解大将军却落了个闲职。尘埃还没落定,这个时候她露面被大黎方面的人指认出来,可是动摇军心的大事。先前她挟持君上,也得亏薛儒御下得当,加上君上金口玉言说大黎妖言惑众,穆戍将士们稀里糊涂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但解大将军真是闲得发慌,闲到开始拿了块磨刀石磨起自己的伯浊剑……   天气虽然回温,这几日却下了场绵绵春雨,将那一点点暖意又降了下来。解般便拿着剑凑近炊事的锅炉便,脱了肩甲,露着膀子,先是将陈旧的绷带给换了,那血迹早已发黄晕开。   她清洗了一下胳膊后,揉上去些止痛的草汁,拿了新的布带缠起,咬着一端开始打结。   自给自足弄完后,解般坐在吱呀乱摇的破板凳上,平拿起伯浊,开始将刀锋处凑近磨刀石打磨。磨了半晌,姿势有点累,她抬起一条腿架在旁边一条长凳上,以一种山大王的模样继续磨。   估计是她姿势太威慑太有杀气,旁边有个小兵战战兢兢地问:“解……解大人,要来点酒吗?”   解般头都不抬,摸了下刀锋,试试手感:“什么酒?”   “就烧刀子……喝着身上暖。”   “不早说,拿来。”   小兵一溜烟跑去,然后嗖的一声回来,一小坛烈酒已经放在桌面上。解般随手拍开泥封,拎起坛沿喝了一口,酒入喉像火烧过一般,解般啧了一声:“下酒的呢?”   一小碟炒蚕豆和鸭子碎骨被呈上来,上面撒着辣沫子。   解般满意抓起两粒蚕豆,咬着咯嘣脆,香辣之气混着甘冽烧酒滚入胃,手中剑锋锐利,即便外面阴雨连绵,她安坐其内,享一时洒逸。   虞授衣路过此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   压抑阴雨天气,蓬棚中却酒气香气漫开,然而夹杂着名剑的逐渐锋利的杀气,磨剑的将军戎甲半褪,长发披肩,时不时竖起伯浊,手指捏住剑刃,缓慢擦下。   走近了还听见解大将军微醉后低哼的声音:   “一磨磨到头,杀人不用愁;二磨磨到头,砍猪又宰牛;三磨磨到头,戾多不减寿……”   虞授衣:“……”   这个调调怎么那么熟悉……   虞授衣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穆戍大公主出阁当日,是被母后特赐了恩典,让她生母樰妃亲自动手梳头。樰妃歌喉甚好,那一曲也是格外婉转动人,余音绕梁:“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那天新嫁娘盛装下的大公主美轮美奂,青丝柔顺挽起,金钗配红晶。因为只比虞授衣小几个月,而且是坚定跟随太后这一党的人。所以大公主入轿前,还偷偷掀开头帘,问道:“二哥,妹妹今日装扮如何?”   虞授衣抬手将她头帘重新覆下,低声道:“很好,如若我将来娶妻,怕也要效仿几处。”   大公主笑吟吟:“二哥,这话骗骗我就好了,可不能真这么做。女孩子家的,哪会喜欢自己的大婚是效仿他人的呢?”   虞授衣转眼看向蓬棚中的解休衷,想象了一下如若她大婚该是如何做派。   他想了很久,放弃了。   还是想象不出,这画面简直太玄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补全,生蛋快乐。   ☆、攻城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分时节,桃李花苞遍野。   穆戍大军围困大黎帝都已有十天,交战不下二十余,还能拦截住如此攻势的,看来帝都中的确还有一位能人。   此能人就是禁卫军统领,与征泽大将军之前也有些交集。因此说起前线战况后,解般在叱殄古城就已断定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深宫赤子,陆嘉送。”   深宫无孩童,蛇蝎非赤子。   说起解大将军与陆统领的交集,还在数年前解般刚被封征泽大将军,入宫赴宴时遇陆嘉送。解般特意驻足片刻瞧了会儿,负手问道:“本将军在宫中的鹰犬之名远扬,便是陆统领你,做的?”   陆嘉送面如石雕:“下官实话实说。”   “为何不是猪狗之名?我杀人万余卑劣下作,你竟不曾视我为猪狗?”   “猪狗之名已有质子府包揽。”   “为何不是深宫?歹毒心肠不如牲畜,想必你也知晓。”   陆嘉送犹豫地想了一下,答道:“她们又不食粪……”   解般挑眉半晌,忽然大笑:“深宫出赤子,猪圈生白菜,啧啧——你怎么就没被拱了呢?”   陆嘉送此人,一贯不懂得如何谨言慎行,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是他懂得如何伪装自己的心,凭借他那十分的才华与俊朗外貌,也不至于龟缩在一个禁卫统领,迟迟无法晋升。   解般领兵数十年,攻城之术炉火纯青,此刻听闻穆戍前锋竟在二十余战役中没占到一点便宜,还变相鼓舞了帝都的士气,只说了一个字:“蠢。”   对付深宫赤子,需要那么光明堂皇么?   陆嘉送以一颗赤子之心,在深宫数年不倒,可见他对阴谋诡计还是心里有数的。但这并不代表阴谋诡计不可行……起码陆统领知晓的阴谋诡计都是深宫女人玩的,看起来阴狠,实际上在解大将军眼中,跟玩过家家似的,又死不了几个人。   真正战场上伏尸百万的阴谋诡计,他知道个屁。   解大将军冷笑一声,请命去前线了。   面对解般这些天头一遭的请命,虞授衣很警觉,然而却不动声色抽出沙盘上的孔雀翎,低声道:“你不该出现在城破之前。”   解般很老实:“臣只是去献策,并不冲锋。”   虞授衣手中孔雀翎忽然弯折,他松了手,掰直后重新扔在沙盘上,轻轻问道:“你和陆嘉送是旧识?”   “算不上,但他心性如何,臣总能料到一些。”   虞授衣垂眸片刻,忽然道:“好,孤跟你一起去。”   解般愣了一下:“君上万金之躯……”   “那你也不要去了。”   “……万金之躯还如此奔赴前线慰劳将士,真是令臣万分敬佩!”   等解般请命完后,走出主营,吹了会微寒的春风,脑子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严肃的问题——她竟然就因为想较量一下那个劳什子的深宫赤子,把君上也蹿腾去前线了!我勒个去!如此不安于室,在君上那里还能讨得了多少信任?君上那些话是个毛意思?有没有怀疑她跟大黎还有串通?君上也要跟着去他娘的是几个意思啊!   解大将军深深懊恼起来。   老子真是太他娘虚荣了,装什么逼啊真是……   在解大将军深刻的自我检讨中,三千骑兵与两千重甲随国主仪驾从叱殄古城启程。   帝都的城墙的确较之其他要坚固地多,然而此刻矗立在这地上,也徒增几丝萧瑟与孤老。与那一小排的“黄槐决明”大黎旗帜不同,对面几乎全是穆戍的“冰尾雪豹”大旗,寒风扬起,旗帜猎猎,白旗几乎要淹没那一小片的黄旗。   解般扣上面盔,登高望了片刻,走下城墙。   隔日清晨,一支长箭隔空刺入帝都城墙,上面悬一个卷筒。不多时箭被大黎的士兵收走了,随后傍晚时分,从帝都也射来一只箭,也携带着一个卷筒,解般命人拿上来,打开一看,同样是一幅画。   解般只是让人将这幅画交给了先前作第一幅画的薛儒,然后跟虞授衣解释:“君上,陆嘉送赤子之心鲜亮非常,除去领军之能,最热爱的便是与人斗画……臣看薛大人平时也优哉游哉的,先让他俩斗一斗吧,也让众位疲乏的将士们休息休息,看个热闹。”   斗得是不亦乐乎,薛儒这几天画得头昏脑涨,从闲云野鹤到雍容仕女,经常是看着桌案上从左到右吊着的一排笔,用手一拨,一晃荡,他就能看成八排。   不过这一番斗画,他也真是极其佩服那位“深宫赤子”陆嘉送,笔力强劲,画功雄厚,不论什么题材,一挥而就,与名家之作不堪上下。只不过看得越多,他越觉得有些奇怪,这画风瞧着有些熟悉,想了许久,还是解般解了惑:“这是远仲王的画风,‘清寒若绞,柔雅如云’,薛大人应该听说过。”   薛儒更奇怪:“为何是远仲王?”   解般顿了一下,想了想,了悟道:“他大舅爷好像追过我母亲,后来收购她画作八十有余。”   经过这一番画中争斗,薛儒也起了惜才之心,并不想因为攻城而杀一位才子。因此立刻从这个切入点入手:“那这么说,他险些还与解大人你成了亲家?”   解般看了薛儒一眼,坦然道:“母亲收养我那年,他大舅爷得花柳病死七八年了。”   薛儒:“……”   真是不给力的亲家!   表面的平静一直继续,离军令状的三月攻城只差五天。   再次刺入帝都城墙的长箭没有卷筒,只有一封信。   薛儒听从计策,约陆嘉送见面斗画,大意是斗了这么久,我们对彼此的性格人品也有了初步了解,算是个画友知音。可奈何阵营不同,你必须要死守都城,而我也身负国主的军令状,但是贤弟啊,愚兄不忍呐,不忍这苍生百姓,不忍这马革裹尸,不忍这黄天厚土……于是愚兄想到一法子,可避免战祸。   这个法子是什么呢,这个法子就是正式的来斗一场画。   便如武林之中的踢场子,双方宗门派出一位最强者决斗,输者带领全部弟子离去就好了,免去了不必要的血拼,也没有面子之争。   这一封信的回复的时间太长太长,从清晨一直等到第二日的黄昏,那一支长剑才悠悠在穆戍驻扎的城墙上溅起一小捧灰尘。   陆嘉送同意了。   薛儒整装待发,临行前拉住解般,认真看着她:“解大人,你说的话算数?只要我斗赢,那就把他给我处置?”   解般负手而立,微笑道:“区区小事,薛大人若赢了,那就是功臣,就算我不给,你去跟君上要,君上也会给的。”   薛儒舒了一口气,又道:“陆嘉送确实是个才子,不该生在这乱世……当真委屈。”   解般忽然笑了一声:“是啊,委屈。”   为了避免双方耍诈用箭伤人,两座城上密密麻麻都摆上了盾,头发丝儿都透不出来,更别说箭矢。   虞授衣此刻沉静地看着沙盘,淡淡问道:“这一场斗画,意义何在?”   解般说:“臣只是想附庸个风雅。”   “用斗画?”   “不,用赤子之心。”   外面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所有人一凛,紧接着就听见了薛儒的大叫:“嘉送!来人!来人!军医!不比了!先救人!!”   几乎是瞬间,墙头上所有的盾都乱了方向。解般至城墙上,摊开一只手,立刻有侍卫递上牛角弓箭。她两指捏箭尾,弓如满月,凛冽到极致的风啸一闪而过,伴随着双方城墙上的躁动,精铁的剑洞穿了陆嘉送的头颅,巨大的冲劲将他狠狠钉在地上,倒钩扣入大地。   一时死寂。   解般再次弯弓搭箭,毫不犹豫,第二箭势如雷霆,精准地刺入陆嘉送的心脏,血泉一线。   局面瞬间暴动!大黎帝都城门大开,喊杀声震天,所有将士瞋目裂眦冲出,熟铁摩擦的声音中,亡国的绝望与血泪激起了他们濒临熄灭的热血,高呼着母国的名号:“大黎!大黎!大黎!!”   穆戍迎兵而出。在这宏大的兵潮中,解般身着戎甲,劈手夺过墙头上迎风招展的“冰尾雪豹”大旗,从六丈的城墙上飞跃出去,踏空而行,几息时间已经到达那中央铺设画案的地方,猛地将旗帜刺入地面,面对着近在咫尺暴怒的大黎士兵,面色不改,冷冷对薛儒道:“驻着大旗,不许后退。”   薛儒听出是解般的声音,狂怒道:“你说过是斗画你不插手你不插手的!!”   解般一手拔剑,声音不带半分感情:“有吗?”   薛儒目眦欲裂:“你!!!”   “穆戍!穆戍!!”   战场之上,那一面猎猎高扬的“冰尾雪豹”像是千斤的定乾坤,即便大黎士兵红了眼,穆戍将士们仍义无反顾扑上前护卫大旗,绝不后退。穆戍三位将军举军旗冲出,迅速率领麾下布阵,穆戍大军立刻反扑剿杀,前线一直往帝都方向推进。   没有这深宫赤子,大黎士兵失去主帅,仅凭一时勇武,终是渐渐溃败。   在“冰尾雪豹”几尺范围之内,穆戍将士们都自主绕开,留一席空隙。   “薛大人,你到底举不举旗?”   “你是赢了……你还想怎样?对大黎赶尽杀绝?”   “那我跟你说,无论是怎样的残兵,只要看到大旗不倒,他们绝对不会溃逃!只要将军不走,他们绝对不会后退!你举旗不前,战线就会停滞不前!”解般弯腰,一把扯住薛儒的领子,声音震响在面盔中,“必胜的一战若让你败了,你又有和面目见君上?死时也要蒙上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薛儒痛心疾首:“嘉送先前说你是喂不熟的冷血鹰犬,我……还与他辩解,说你既然有斗画之策,必然继承你养母远仲王遗风,宽仁待世……”   “战场之上,你居然把这些玩笑话翻来覆去跟我说……”解般失望地松开他衣领。   大旗非常重,解般紧紧握着旗杆,用力拖起它往前走动,所及之处三军让路。   “薛大人,跟我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觉得深宫赤子委屈?哈哈哈!” 解般突然转过半个身子,抬手用剑指了指地下,“战死在这土地上百万将士,也很委屈。”   解般挥剑,雪光泼洒,烈焰当空,只听见她嘶声冷笑:“这世上众生,谁不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赤子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薛儒很少作画,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找不到自己的钟子期。   他在纸笔上的功夫苦练了二十余年,涉猎广泛,然而他的老师“章台国手”却言:“笔法精妙,为师已再教不了,只是画中精魄……平庸之极。”   他不死心问道:“如何炼就画中精魄?”   章台国手微微一笑:“不可说。”   薛儒很想将砚台摔到他脸上。   然而帝都城前的那一卷画入手,他摊开,仿佛透过这轻薄画作,见到对面帝都城内,一个长发绾起,暗红长衫的男人认真执笔描画的身影。   精魄何在?赤心之中。   薛儒来了兴趣,尽兴挥墨而就一副“金玉神佛”,被捆上长箭送去后,他整夜难眠,迫不及待第二天天明。而翌日的确有长箭送到,他将屋中所有人都驱除了出去,像是拿到压岁的孩子一般,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地打开那卷画。   每摊开一分,他就震惊一分,等彻底展开后,他已经被震慑当场。   那是一幅众生绘,世间百态,万千神情,近绘于一张纸上——题字“草木黎民”。   他看到了无数灵魂,挣扎,诉说,以至于躁动于画,嘶吼于世。   “你认为神佛比不上黎民?”   “这只是我想说的,我不怕佛,于是我敢说。”   “你还想说什么?”   “我每次觐见陛下,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我想所有人都很清楚,连一个王朝都活不过百岁,一个帝王又怎么能活过万岁呢?无数帝王想过永生,但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么?如果一个人身边所有熟悉的一切来来走走,无一留下,他在这世间难道不等同于虚无么?也许只有黎民才是永生的,他们生生不息,不论是什么王朝,不论是什么神佛,都需要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了,那么世间也不会再有。”   “神佛难道不是?”   “我看不见他们,为什么要信他们?如果上天听我祈求,为何不拯大黎?也许他们早死了,我们所信的,只是庙堂里的躯壳——这也算的了永生么?”   “你……还真敢把这些说出来啊。”   “为什么不敢?我觉得是对的,我就说。也许大黎真的腐朽,但是只要我在这里,我就要殊死一搏——我的二十四年都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除非我先死。”   “你真是……”   “觉得我很愚昧吧?”   “不,很可爱。”   除去解般的长箭斗画,这样的书帛来往像是逐渐胶黏起来的土垒,薛儒震撼于陆嘉送的赤子之心,那真是不沾尘埃的孩童心性,鲜亮明快,点燃了大黎阴暗的天空。   勇敢、纯真。   甚至有一次他悔叹道:“陛下不通世故,朝臣奸诈,硬生生逼走了征泽……远仲王培育出给大黎的屏障,终究是被我们自己毁了。”   这字里行间幸酸太甚,薛儒也只得慰道:“说是屏障过于夸大,仅为一鹰犬而已。”   最终一封绢帛,只书九个字:“我只恨自己不是征泽!”   薛儒默然。   他哑口无言,无论他怎么厌恶解休衷,他都无法否认——天下第一名将,世上也仅此一位。   当解般命令他书写一封措辞真诚的邀约信时,薛儒真恨不得将那字字句句“贤弟愚兄”的信砸在那个天生名将的脸上。世上没有人能真诚过陆嘉送,于是再多的假真诚,在他眼中都原形毕露成虚伪。   但他废了一地的纸后,还是写了——君上的军令状只剩五天,他是监军,要为穆戍几十万的大军负责,更要效忠他的主公。   这从第一幅画开始,就是他无法选择的终结。   城下相见,双方盾作垒避而不见,这铜墙铁壁之间的沙场,薛儒终于见到面前缓步走来的暗红长衫的男子,那一眼似越红尘而来,禁军统领无数,而如此的深宫赤子,也仅有他一人。   他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致席地而坐,研磨染笔,时光刹那寂静。   正是这样的宁静悠远,陆嘉送的突然倒地是薛儒始料不及的,他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掀开桌子走过去,那时那边的桌案上,一副“黄槐决明”已用淡墨打了底,然而那一滩脓腥的血染红了整片花瓣,将这大黎旗帜上的金花浸透了艳丽的血红。   “嘉送……”   他刚慌乱地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冷冽之极的尖啸声就想起,他来不及找到这啸声从何响起,那个倒地刚挣扎爬起的男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钉在了地上,颅骨上透骨而出一根铁箭,三面血槽,十二个倒钩,箭羽处有穆戍“冰尾”标识。   他僵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知己,血溅当场。   也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跟令人痛彻心扉。   似乎还犹嫌不够,再一箭夹杂风雷而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颗赤子之心被彻底洞穿。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无论是大军冲压还是震天怒吼,都没有关系了!杀吧!杀吧!有本事就都杀了吧!将这神佛黎民,都杀了吧!   他濒临在暴怒与悔恨中无法自拔,跪在那一滩血上,轻颤又慌乱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你斗画……不是我做的……我想你活下来的……你活下来……”   陆嘉送哀哀一笑,颅骨中央的铁箭狰狞,有血从箭槽中漏出,流过他的眼角,划下一道血泪。   “我信你啊……”   他吐出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眼瞳慢慢转向他生活二十四年的大黎帝都,凝固住,没有合上。   伯牙子期,太匆匆。   深宫赤子终究还是赤子,他不论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多少年,永远都掩埋不了那一颗赤子之心。他在这天地之间畅所欲言,从不顾及,然而在心底也有生命铸就的城墙,他记得大黎的荣辱,记得在不属于他的年代中,大黎曾骄傲扬起“黄槐决明”的旗帜,震慑诸天众国。   他选择守护这些,就像一个孩子握紧手中最珍视的沙土。   沙土总会消散,孩子总会死去。   众生纷乱喧嚣,薛儒抬头见到多月笼罩的浓郁乌云散开,金色的阳光辉映着那一面从大黎帝都城墙上坠落的“黄槐决明”,旗杆折断,旗面燃烧。   欢呼震响九天。   而勇敢的孩子终将长眠于沙土之下。   … …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帝都城破,黎帝率文武百官穿白衣,离皇宫百里而跪,奉上帝玺。   穆戍国君的仪仗慢慢顺着兵马涌入这座屹立百年的都城,踏过被战火烧灼成红土地的沙场,在几十万大军的簇拥下步入大黎帝都。   他迎来的,是大黎百姓山崩地裂一般的万岁声。   薛儒在穆戍群将中,默默撇开脸,闭上了眼睛。   也许真的如深宫赤子所说,这世上永生的……只有黎民。   雪袍银带的穆戍国主高坐马上,远处是辉煌的皇宫,足下是黎帝袒衣,双手托起帝玺,低声道:“恭迎大穆,黎槐愿降。”   虞授衣垂下眼眸,沉默地看着他。   黎槐,这个国名已经被遗忘五百年了,但是从今天开始,穆戍二字也将被覆盖。   只有大穆。众国之王,众君之帝。   在国主的示意之下,盔甲浴血的解般将手中大旗递给身边的将军,随后迈开步子走向黎帝,深吸了一口气,拄膝跪地,叩完天地君后,双手捧过流光溢彩的帝玺。   随后她转身,跪立于君主之前,沉声道:“陛下!”   “陛下统吾大穆,莫敢不从!”   成千上万的人跪下,伏地高呼,逐字逐句震动了整个时代的风云。   “穆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的九百年峥嵘王朝,于焉起始。 作者有话要说:     ☆、恪守      黎穆帝战之后,百废俱兴。   东至六赫海滨,北至扈哲荒原,皆划入大穆版图。南方的回琉,以及西域众国备礼朝贺,大穆的帝都定于叱殄古城,建叱殄帝宫,旧黎槐的皇宫改为决明行宫。   原穆戍王室即刻迁至帝都叱殄古城,大穆始皇帝生父原穆戍太上国君,封太上皇,号庆钺;生母百里氏,原穆戍王后,封皇太后,号叡容;余穆戍嫡幼子与三公主,尚未及冠及笄,暂不分封。   大穆功臣分封在即,穆戍大帅董闻珽,封定昆公;副帅霍涧,封洪昃候;五年监军薛儒,封太傅,掌文书阁;相国裴辛越,封左右丞相,统率百官。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穆的臣民是举天欢庆,黎槐的诸臣处境就很不妙了。   但是在他们胆战心惊的当口,终于出现了一件令天下都始料不及的事,令他们心情稍安——出现了一个垫背的。   太傅薛儒联合清流文臣上奏,黎槐的征泽大将军解般,藏匿大穆;此人阴狠狡诈,杀穆戍三十万将士,求吾皇颁旨,以五马分尸刑罚杀之。   薛儒真是恨解般恨到了极点。   无论哪个朝代,清流谏臣总是每一个帝王最头疼的东西,拿手的一样事,便是哭。   作为清流谏臣之首的薛太傅薛大人,却意外甩脱了那一身酸腐气,换了流氓行径,叫嚣得越发泼皮耍赖,大有穆帝不除此奸佞他就哭死在帝殿之上的气势。   裴丞相看不下去,过去递了块帕子:“薛大人啊……”   薛儒恨恨道:“裴大人不用劝了!陛下不处死那奸人,下官绝不罢休!”   裴丞相没有收手:“本相是让你擦下地板,前几日才铺好的,不能泡水。”   薛儒只敢哭不敢硬来的原因,一是他身为清流之首辅,手中无兵权,二是征泽大将军此刻身处帝宫之中,擅闯帝宫者斩立决。   在帝战结束之后,解般就被请入叱殄古城里的恪守殿,之后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这立刻让久经沙场的解般有了一种断头饭的错觉。   解大将军架着腿不动筷子:“我要死了?”   前来侍奉的婢女都是新征召过来的,听见此话吓得跪倒:“娘娘……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解大将军:“……”   娘你妹啊……   后听闻薛儒暴露她征泽大将军身份之事,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解般听闻后,敷衍地笑了一下,很淡定。   再活过一遭,亲手断送曾经置她于死地的大黎,还亲手接过至尊帝玺,也算的了是大事,就连一向自私自利锱铢必较的解大将军,也不得不承认,满足。   若穆帝真要处死她,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用马!!   就五匹也不行,接连两世都死在马下,那下一世她投胎做马好了,跟猎都作伴去。   薛儒跪谏的当天,恪守殿终于迎来了一声“陛下驾到!”。   全殿的人都匆忙跪下,解般也立刻出殿,掀袍跪下:“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驾辇在殿门停下,两排内侍监鱼贯而入,随后解般只见一双银红的舄靴隐在皑雪衣袂间,赭白两色的帝服上绣着金色的龙纹、山纹与宗彝纹。   她低下眼帘,跪礼越发端正。   … …   虞授衣自黎槐降国之后,政务繁重,但始终心系休衷是征泽之事,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派人将解般请入宫中,并布下禁军监守,颁旨铁令,闯者死罪。   谁都不知道,在踏入黎槐都城的那一刻,听着崩天般的万岁,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却突如其来一阵锥心的痛,毫无理由,却如跗骨之蛆。   他俯视着黎帝的脸,即便昏庸软弱,那双眼睛中除了谄媚讨好之外,依然有对母国的痛悔伤心……他忽然不敢去看休衷的眼睛,那张面盔后的眼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悔恨?她会后悔杀入都城么?连带着厌恨自己亡了她的母国?   当夜他歇息于帝寝,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依旧攻克了黎槐,传话给穆戍大帅,让他在都城中请出休衷,然而得到的回复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挣断了他全部力气。   “远仲王一脉解氏,字休衷,十三岁黎帝赐名般,二十一岁封征泽大将军。已于大黎皖和一十四年,殉国奉烈关。”   那一个久远的夜里,凄风苦雨,满都城的树杈都秃了叶子,鬼爪一般纠结在空中,地下落雪积了四寸,沉重的鹤氅糅合着风的呜咽,一切都冷冰冰的。   他挥散了周围所有的禁卫,然后走到早已破落的远仲王府,在门口台阶上枯坐了一夜。   翌日,他轻声道:“屠城。”   他惊醒于血淋淋的都城焚于熊熊大火的那一刻,眼前是恢弘的宫殿,窗外烛光依稀,安详静谧。一切都与梦中不同,仅有那份裂骨的疼痛闷得他喘不过气。   沉默片刻,他披衣下榻,止了内侍跟随,独自去了恪守殿。   隐匿恪守殿之外的禁卫默不作声下跪,他一路入内,悄无声息推门而进,感受到休衷独有的气息,心下稍安,伫立良久,又轻轻走出去,合上殿门。   在恪守殿外,禁卫队长依旧跪着,他道:“她可有问过孤?”   禁卫队长低头答:“未曾。”   “平日,她都在做些什么?”   “娘娘甚爱武艺,劈断桃桩数十余。”   “……”虞授衣心中轻轻一动,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娘娘?你们也是当面这么叫她的?”   禁卫队长老实道:“被娘娘她踩碎了五个禁卫的膝盖骨后,属下就不敢了。”   虞授衣垂眸瞥了他一眼,转步离开。   活该。   经过那一梦后,虞授衣对恪守殿更是心绪难言,然而等到薛儒上谏之事发生,他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去恪守殿找休衷。   步入恪守殿后,遥遥见到那个下拜的身影,铮铮风骨依旧。他停在她面前半晌,手指微微捏紧,忽然想起已经没有大黎了——是啊,休衷已经不需要所谓的忠国了,也不会因为黎槐的旧臣教唆而离开大穆,他又在因为患得患失而犹豫什么?   虞授衣上前俯身,扶起解般的手臂,垂下眸子低声道:“进去坐吧。”   解般:“……”   等等,什么玩意儿?她刚费了好大劲才把要脱口而出的“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咽下去……陛下他是还想审审?卧槽不能一刀痛快吗?脖子断了不过碗口大的疤,重生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别放马过来啊!   坐回恪守殿内,立刻有婢女过来沏上初春新茶,桌上还有几叠未动的点心。虞授衣坐在主座,执起一杯茶,拂散了热气,忽然道:“你很看不惯薛儒?”   解般皱眉:“臣有吗?”   “射杀深宫赤子,不算?”   “陛下明鉴……臣只是让陆嘉送多画些东西给薛大人,等他死了这些可都会涨价……”   “……”果真是解休衷的作风。   虞授衣微微一笑,将茶盏顿在了桌上:“休衷,你可知罪?”   解般落下口气,心想这次对了,立刻离座行罪人之礼:“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   虞授衣伸手:“你先起来,再说话。”   解般不起来:“臣恳请陛下,看在臣为大穆废五更营杀陆嘉送两战的面子上,允臣自刎以谢奉烈关三十万将士英魂……”   “砰!”   解般住了嘴,斜方四分五裂的茶盏形状惨烈,茶水泼了一地,这一动静连累整个恪守殿的婢女禁卫都双膝一抖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解般手筋直跳,眼角也看向了墙边的伯浊剑——她已经有杀出去的想法了,死在自己手上,这是最低的底线。   虞授衣压抑地呼吸,闭上了眼眸,等心口不是太痛后,才撑着桌案边角站起,走到解般面前,俯身与她平视:“休衷,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话,孤说了,是哄你的?”   解般:“……断无。”   “那就是觉得,薛儒比孤还厉害,哭几场就可以杀入帝宫了?”   “断无。”   虞授衣忽然疲倦,在这种倦怠下,他抛却了曾经阴暗夺嫡的沉疴包袱,伸手抚上解般的脸,指腹的触感柔和,令他根本不想收手。   随着帝王的沉默,恪守殿一时间寂静如雪。   许久后,虞授衣放下手,扶了解般起身,垂着眼眸,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亡羊补牢的柔和:“你是大穆的开国功臣,没人敢杀你,薛儒的事情我去处理。”   解般:“……”   虞授衣见解般不说话,心里没底,又道:“最近事忙,性情有些燥气,回头我叫人重新送一套茶具过来,这里还缺什么?”   解般回过神:“……不用,臣……住得挺好……”   虞授衣轻轻颔首,沉默半晌,抬眼看了一眼门外:“那我先走了。”   解般退开一步行礼:“臣,恭送陛下。”   穆帝还没走远,心情跌宕起伏的婢女就小心翼翼过来收拾碎裂的茶盏,还不忘立刻恭维解般:“娘……大人您别老提心吊胆,陛下抚了您的脸好长一会儿呢。”   解般唔了一声,然后搓了自己半张脸片刻,转过身问婢女:“我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婢女:“……” 作者有话要说:     ☆、攻略      叱殄古城,功过阁,临窗一间,案上清酒糯糕。   薛儒跪坐案前良久,执酒半杯,不言不语。   他身前是一个背影,缂丝长衣,轻裘缓带,戴长冠,银丝编成的穗子垂在发上,衬得他更加儒雅清俊,袖口露出的手指修长细白,除了常年执笔磨出的茧子,看起来颇为养尊处优。   薛儒不说话,事实上,自这个人当年在穆戍以十六弱龄披上正一品的官袍时,就没官员敢不知死活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大穆左右兼并大丞相,众臣之首,裴辛越。   被丞相亲自派人请到这功过阁,薛儒就已经知道裴相此举所谓何事,但他不想妥协,几天几夜的鼓动清流与撰写檄文,他决心要让解般永世不得翻身。   而裴相也临窗而望,看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先开口。   空耗了半天光阴,薛儒终于拱手:“裴大人,如果无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裴相慢慢转身,放下手指,微微一笑:“薛大人,你也知本相从不想干涉臣子间的倾轧,你与解大人的私怨如何,本相心里有数。但你不搞些歪门邪道,偏生捅到了陛下的面前,让本相颜面尽失啊。”   不愧是传言为太后关门弟子的裴丞相,不光心机深沉一把好手,这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也学得炉火纯青,道德观念更是一塌糊涂。   正人君子的薛太傅咬牙切齿:“敢问裴大人,何为……歪门邪道?”   裴相倾长的睫毛轻轻落下,嘴角含笑:“看个人本事啊。若做得好,一辈子都会埋在地下,做得不好,隔天就有人挖出来生事——就像某些人是怎么死的,有人问过本相半句么?”   薛儒还咬着牙,但声音勉强是低微下来:“下官斗胆问一句,大穆臣子若都是像裴相这样,可还能有一个盛世?”   “盛世文武,有薛大人这样的贤良文臣自然是好,但无残酷武将,山河同样不保——多说一句,深宫赤子只有一个,第一名将也只有一个;不同的是,一个不能活在盛世,一个能。”裴相抬起手翻过来看了看,“手心手背都是肉,本相一向绝无偏颇。”   薛儒深呼吸良久,才咽下一口气:“谢……丞相大人教诲……”   “知道怎么做了?”   “下官……知道……”   “那好,趁陛下还没治本相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不要闹了。”裴相缓步绕开桌案,功过阁外的青阳洒了光辉在他身上,忽然又记起什么似的侧了脸,“谏臣交予薛大人麾下,不是养一群胡言乱语的舌头。为了维护帝家威严,死了十来个聒噪的,你有话说?”   薛儒脸色苍白:“裴大人!他们不过是……”   “被你连累,本相理解。”裴相在余辉中无声地笑,“收尸去谨言殿,别走错到菜市口了。杀人的可不是解大人,也没她那么大出风头的杀法,为顾全清流的颜面,用的是毒。”   功过阁外,见裴相出来,丞相府的贴身侍卫立刻上前伺候,低声道:“相爷回府?”   裴相握拳抵在额头上,养神半晌,道:“入宫。”   侍卫道:“大穆初立,局面动荡,相爷没有安居一隅,怎么走动还频繁起来?”   裴相微笑:“当本相想么?陛下谕令加上太后懿旨,本相再神通广大,也只有一个脑袋。”   侍卫:“也没叫您抗旨不尊,您可以从中搅浑一二,用得着专门约了薛太傅来此?”   “知道解休衷是谁么?”   “当然。”   “本相有点怕她。”   侍卫一怔:“什么?”   “她最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太后,但穷尽一生也成不了。”裴相轻声说,“她的性情无常与太后旗鼓相当,然而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太后的视万物为空,这就是最可怕之处。”   “修身养性也不能?为何?”   裴相勾起嘴角一笑,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帝王谕令:“因为陛下。”   … …   恪守殿今日热闹得很。   解大将军刚被殿门外的声音吵得心情不悦,踏出殿门就立刻被什么东西扑倒在地,随着耳边四处都是嗒嗒的声音,一条大舌头见缝插针地舔她的脸。   解般差点就把剑送出去了,最后还是一脚踢开了这畜生,拿了湿布擦脸,随后一个剑花指向眨动大眼的猎都:“给老子站好!坐下!”   猎都呜了一声,卧在了地上。   还没等她擦完脸,聂小塘软软的声调就传了过来:“小解你不要老是吓猎都,我这里还有些精细麦子,要不要拿着喂喂它。”   解般听着这声音,火气消了些,循声望去,聂小塘一身浣沙衣裙,双袖翩翩,云鬓上钗子流苏缕缕,对望时也是温婉一笑,对手中牵着的孩子道:“快叫人。”   那小孩子怯怯抬头看了解般一眼,然后规规矩矩问好:“解叔叔好。”   解般:“……”   周围一时寂静,聂小塘立刻拍了一下孩子的头:“你乱叫什么呢!”   解般立刻道:“是啊,乱叫什么!叫解爷!你娘没教过你吗?”   聂小塘:“……”   那孩子左右看看,见都没人出声反对,于是很庄重再叫了声:“解爷爷好。”   聂小塘扶额转过头去,这辈分乱的……   为了给聂小塘接风,恪守殿搭了个戏台子,但是戏剧选的不好,唱得人眼泪稀里哗啦。聂小塘本来见到解般心绪起伏就过大,这一刺激,更是哭湿了两条帕子。   解般四平八稳坐在太师椅上,敲着一把纸扇,乏味得很:“小塘,不哭了行吗?最近叱殄古城每天都有人哭着求陛下杀我,搞得我现在一见到哭的人就想杀人。”   聂小塘哭得直噎:“你不知道,我在文火山庄做梦,老是梦到你回不来了……”   “你做梦向来晦气。”   聂小塘擦擦眼角:“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解般给她换了条帕子:“行了行了,妆都哭花了……你别用手抹!”   聂小塘坐直了身子,放下揉眼睛的手,让解般伸手帮她擦掉眼角被泪水溶掉的妆。解般手上没轻没重,聂小塘叫了几声痛后,抢过帕子自己照着镜子抹。   解般百般无聊,抬手招来婢女,指了指戏台:“叫他们换个,来个逗乐子的。”   婢女也很无奈:“喜戏班被太后娘娘招去了,大人,能找来的只有这哀戏班。”   解般蹙眉,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后到了我是知道的,皇子公主和太妃们呢?”   婢女答:“太上皇与太妃们留驻庆钺行宫,并不前往叱殄帝都,至于八殿下明日应该便到了。”   “还有三公主?”   婢女一愣:“奴婢……没听过什么三公主啊。”   解般刚皱眉,聂小塘就在旁边轻轻道:“小解,三公主在路上出了点事,太后让所有人不要伸张,你不用去问了。”   解般转头:“出了何事?走失?”   聂小塘摇头:“总之托付他处了,不到及笄应该不会回来。”   解般垂下眼帘,点点头表示不会多问。   皇室秘闻,擅自打听死罪不赦。   … …   叱殄古城,犁月殿。   没有皇太妃们的玩乐逗闷,皇太后身侧难得清静,然而这一份静最终还是染上潇潇寒意。   皇太后撑着额头,一目十行看着话本子:“良辰美景,陛下不去陪解休衷,也不去参与政事,来本宫这定是有要事了,直言吧。”   穆帝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事关休衷。”   “裴辛越出手,还不放心?”   “儿臣没有说这个。”   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才道:“你上辈子是不是欠解休衷什么了?这一世专门报恩的?听过做牛做马的,没见过你这么撒着爪子护食不放的。”   穆帝:“……就是欠了又如何?”   “那陛下得先告诉本宫,对于解休衷,是想要放养,还是圈养?是让她吃草,还是吃肉?是令她忠于大穆,还是只忠于大穆的始皇帝?”   “我想要她。”   “整个人还是整颗心?”   “都要。”   皇太后无声地笑:“那我就跟你说一说解休衷这个人。天下几乎所有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被逼到无可容身,都是懒得长大的。而解休衷的成长应该在三岁,这也正是为什么你读不懂她,虽然比你年纪小,可心智丝毫不输于裴辛越,也不输于你。陛下,那就不要跟她玩大人的那一套了,她见多了,也完全知道怎么应对,堪称无坚不摧——跟她玩玩孩子的那一套,她失去的是幼年光阴,对此一窍不通,而陛下你,真正成长也是八岁为质的时候,是么?”   穆帝垂下眼眸:“孩子的方法?”   “是很难,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也很不妥。”皇太后说,“小孩子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你若是真的不按常理,那也做不成帝王——对了陛下,不要打歪主意,也别想让本宫培养老八,他已经定型了,让他做皇帝比杀了他都难。”   “母后是故意的?”   “故意让你看得见吃不着?”皇太后微笑,“陛下慢慢试吧,情爱这种事,太着急会烫了嘴,尤其解休衷还是个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封官      二月二龙抬头,大穆开国始皇帝举办登基大典。   平息了征泽之事,久避帝宫不出的解般也可以随意出行。聂小塘给解般亲手绣制了一件外袍,铁锈色的芙蕖映在黑色的底子上,庄重间带了一丝冷冰冰的雅气。   新帝登基,的确是要精心装扮,解般的眼角被画上了浓黑狭长的眼线,点上赤粉,额发也被修剪少许,长眉用黛色描到尾,如刚淬火后的长刃。   聂小塘围绕她转了几圈,满意的帮她整理了领子:“天生丽质。”   解般一副烦死的模样,拍开她的手:“婆妈死了。”   聂小塘早摸透了她这脾气,哄着吃了一块糕,临走前还嘱咐:“如果见着陛下,好好谢恩,不然你可活不到现在……”   解般往嘴里丢了个栗子:“小塘你这胆子肥的,我都害怕——登基大典每个环节都是钦天监定好的,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能改。拦驾谢恩?你当我九命猫吗?”   “我又不知道……”   解般挥挥手:“乖乖在帝宫里头,别乱跑啊,我回头给你带簪子,是要马蜂的吧……”   “蝴蝶!”   “好好,蝴蝶蝴蝶。记得别乱跑,宫里头,不比外面。”   解般用腰牌跨入帝殿高耸的黑金大门,位列万臣之间。时辰将到,上万个禁军齐刷刷将手中长剑狠狠顿在地上,剑鞘顶部沉闷撞地,同时帝殿外成千上万将士也顿住兵器,叱殄古城周围再次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引得整个天地都共鸣。   风萧萧而过,皇城内外,一片安静。   钦天监焚香而拜,内侍监一扫拂尘,高唱:“吾皇陛下驾到——”   禁军整齐跪下,铁甲声沉闷冷漠,随后着华服的群臣矮身而跪,虔诚而尊敬:“臣等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河寂静。   这唯有呼吸的时刻中,唯有站在帝殿最高点的穆帝,再没有人敢与他平视。   “众卿平身。”   穆帝身着繁复沉重的华贵冕服,绣以龙纹,山纹、华虫纹、宗彝纹、藻纹、火纹、黼纹七大皇纹,琉璃冠冕遮挡了他的面容,针织绣河山的黻膝垂于足下,鹤羽长舄踏过无尘。   他垂下眸子望着自己的子民,鸦色眼瞳中无悲无喜。   钦天监诵读着长长的昭文,解般在站着睡觉。   她不知道昭文是什么时候读完,但她确确实实听见有传唤自己名字,还没等她愣神,几乎惊醒后立刻出列跪下:“臣解休衷,叩见陛下。”   内侍监举步前来,铺开诏书,高声念道:“解氏休衷,忠心报国,骁勇善战。特封皇城副都统,暂替都统,掌五千私兵,钦此。”   解般双手接过都统印,叩头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等她拿着官印回位,才猛然回神,什么时候登基大典上有赐官的环节?   她一惊,这才发觉四周的官员全都在偷偷打量自己,最前面正一品那排的薛大人回头看的时候,眼睛里的火苗往外直冒的。   卧槽,她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陛下……在做甚啊?!   解般在烦躁中度过了整个大典,皇城副都统,还暂替都统之职。就是说名义上是正二品,实质拥有从一品的实权……平步青云也就是说这样的。   但是太招恨了,这一点从薛太傅的眼神就可以看出。   这么众夭之的,陛下这一招狠啊!   穆帝此时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按皇太后所言,孩子的方法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那么大典上封官应该算是不按常理了吧。   ……如果解副都统晓得陛下是这么想的,真要咆哮了,事实上不知道她也是要咆哮——这不按常理到爆了好吗!长这么大再玩孩子那一套不是孩子是昏君了好吗!陛下啊!!   群臣排阵,最前面却只有一人主领,那显赫主位上的男子一直冷静微笑,只是等大典尾声跪送完穆帝后,才抬头轻轻眯起眼睛,眺望了帝宫。   “裴大人在看什么?”有臣子小心翼翼过来套关系。   裴相笑道:“龙凤呈祥。”   … …   要说穆帝登基,最欢喜的倒不是官职已定的大臣们,而是黎槐待嫁的贵女们。   穆戍的贵女们都在夺嫡之战中被糟蹋光了,没事,黎槐还有。特别是世家们,失去了大黎皇族的庇护,正是要另抱大腿的时机。   他们这位大穆的始皇帝,后宫空虚得简直令人发指,别说帝后,连个妃嫔都没有,让妻妾成群的世家子弟们都非常羞愧。   既然羞愧,将陛下他拖下水,那么大家就不必羞愧了,此法甚好。   于是早在大典之前,各家贵女就绞尽脑汁入宫,想先一步接近皇太后,借以皇帝他生母的手来接近陛下。   虽说这的确是个非常实用的办法,但是也要看人品。譬如遇上个喜欢甜美点的皇太后,那贵女们穿得青春可人些就对了胃口;若是喜欢诗书才女的皇太后,那贵女们吟诗作对几次也能成全几个……可这位皇太后明显逼格高到了一种境界……   叡容皇太后拿着话本子扇凉风表示,呵呵。   众贵女全军覆没。   解般完全不晓得这个事,她忙得快死了。   登基大典上的封官,在其他的臣子眼中看来,简直荣宠至极,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宠臣。因此巴结她的不知几多,当然与背后使绊子的成正比。   这时候的臣属还是刚分封,关系乱作一团,利益链子没突出来,所以也没有抱团划分界限。当然裴丞相是袖手旁观,高处不胜寒——事实上,他要是抱团就死定了。   这也是正是他多年洁身自好的原因,相权毕竟拼不过皇权,既然如此,安稳一点吧。   此刻因为薛儒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进谏,又位居正一品的太傅,正直贤明,敢作敢当,文官们大多有意追随他。   而武将之间就有些乱了,定昆公董闻珽,曾任穆戍大帅功劳卓越,却有功高盖主之嫌,因此并无实权;洪昃候霍涧倒是年轻有为,却战功武艺不显,招揽不了太多人。   在这两位之后,便是皇城副都统的解休衷解大人了。   所有人都叹息,这位不得了,这位可是能给穆帝吹耳边风的宠臣!   人家能把帝宫贡果当球踢;能把官服用贡品布绢做,还私自绣上芙蕖的花纹;特别是见穆帝时,非朝政之时还被免了跪礼赐座。   解般对此说法烦不胜烦,便告知聂小塘,如若有臣子拎着礼物来找她打通关系的,就直言不讳:“大人们过奖了,这只是陛下对弱势女子的特殊照顾而已……”   臣子们只能笑着退出来,然后默默回想了一下征泽大将军如狼似虎的英姿……   她弱势个屁啊!!   薛儒在身边纠集了一些文臣势力,此刻听闻皇城的世家贵女们有意与穆帝来一段姻缘,思量片刻,觉得此事自己不好插手。毕竟是穆帝的家事,皇太后娘娘都没管,说明陛下根本没有娶后纳妃的意思……不,是除了解休衷,还没有娶后纳妃的意思……   一想起这三个字,薛太傅脑仁就烧得慌。   不过,此事嘛,倒是可以设个圈套,将解休衷身上的帝宠削弱一些,那动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薛太傅辗转反侧半个晚上,终于想了个很毒的法子——去让解副都统跟穆帝进言,广纳妃嫔,充实□□!   简直可以想象,这话要是从解休衷嘴里说出来,不亚于在穆帝心口剜一块肉。   就算穆帝舍不得动解休衷,冷她十几天倒是非常有可能。   想到此处,薛太傅都迫不及待了,一颗心激动得砰砰跳了下半个晚上。   在薛儒精心谋划下,穆帝终于肯对纳妃嫔做出点反应,而又在一段时间后,决心趁这功夫招解般进宫问问她关于这方面的想法。   解般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天天谏言陛下纳妃,曾经大黎的帝王哪儿需要群臣谏言呢……他巴不得天下美女都是他的。   于是解般很稀奇,被召进宫之前,聂小塘还叮嘱她:“要顺着陛下说话,能劝动陛下当然是最好,陛下都而立之年了,想他这个年纪早就应该有孩子了……”   解般一脸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应付这个事情我最拿手,你别唠唠叨叨的。”   进了御书房,解般微微躬身行礼后,就习惯性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穆帝见到是她,心情也起伏不定,抿了茶后,启口问道:“对于孤纳妃之事,休衷怎么看?”   解般悠然自得:“陛下可备了画卷?”   虞授衣放下手中折子,轻微蹙眉:“什么画卷?”   解般一愣,又道:“陛下可备了肉?”   “什么肉?”   解般试探道:“那……陛下总备了酒吧?”   虞授衣顿了一下,将折子拍在了一侧:“休衷,你到底想说什么?”   解般比他更茫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外带鉴赏画卷上面的美人啊。”说完又有些不安疑惑道,“难道陛下叫臣来,不是搞这个事吗?”   虞授衣:“……”   搞你个仙人板板……   御书房死寂半晌,虞授衣紧按着心口,缓了这口气,牢记不按常理出牌的理念,抬手叫了内侍监:“命御膳房备酒肉,也将文书阁的画卷拿过来。”   内侍监应了声是,谨慎小心地退了下去。   然后,穆帝有幸度过了人生一个十分奇妙的夜晚。   事后,薛儒听完回报,差点呕出一口血。   他要抓狂了——陛下他到底在干什么?情节不对啊!愤怒呢?摔东西呢?降罪呢?冷落呢?   这是……这是要发展成狐朋狗友的节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元旦快乐   ☆、会审      自从听闻解副都统竟能深夜面帝,且还与陛下探讨了一夜妃嫔采选,皇城大哗。   看来不是陛下他不想娶妻纳妾,只是与他说的人选不对,面对着一群谏臣老头子说教,怎么能比得上女将温玉暖风,酒肉美人?   众贵女又有了主心骨,开始蹿腾家中长辈拎着礼品拜访都统府,求解大人她说情一二。   解大人着实没空理这群卖女求荣的世家,最近她正作为旁审,料理前朝黎槐旧部。   穆帝对曾经的黎后主甚是冷淡,丝毫不顾及他曾经也为一代帝王的脸面,下了大狱后,五千多种刑罚先轮着来一遍。熬到四百多种时,娇皮嫩肉的黎后主终于挨不住了。   等刑部尚书提审时,黎后主只吊了一口气,焉嗒嗒趴在地上,花白头发,胡髯杂乱,一身囚服挂在他身上摇摇晃晃的,根本看不出这曾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解般居然这时候还找回了点良知,垂着眼睛剥着瓜子,没说什么,给她曾经效忠的主上留了些颜面。   提审一位帝王,刑部尚书也觉得自己前无古人。一般这种情况下,新帝为了表达自己的仁慈,要么给旧帝封一个万户侯,要么赐他一杯薄酒上路,也算全了他的微薄英名。   而穆帝这么做,虽不够仁爱,却震慑了大部分黎槐世家。听闻穆帝年少时曾经居住于质子府,世家们都悔恨自己有眼无珠,如果那时晓得有一条真龙离自己那么近,多巴结巴结,此刻也不至于如此忐忑不安。   公堂上寂静了很久,主要大家都不晓得如何处置黎后主。杀了?这该是穆帝下旨才可以;用刑让他说出黎槐还有什么秘密?可在前段时间的四种多刑罚下,他连跟哪个臣妻私通都说了;流放?若是他敢造反又是一桩烦心事。   刑部尚书不由看向了解副都统,这位虽然曾经身为黎槐将军,然而极得陛下宠信,能参与这个事,也更为她的身价镀了一层金。想必让解大人撑起这个事,陛下也不会太过不满意。   面对刑部尚书殷切的灼灼目光,解般冷漠地吃着瓜子,不作声。   解般不是傻子,这个事沾上了就是一身腥。她若是偏向于黎后主,立刻会有人弹劾她也等同于黎槐旧部,理应关入大牢一同处理;若是偏向于穆帝,那就是白眼狼不念旧情人心皆寒,不说之后不得重用,怕是陛下都不敢多加信任于她。   她微微皱眉,实在想不通穆帝为什么将这种事下放给刑部尚书和她审;按理说,臣子审都是僭越了,这种事,只有穆帝才有资格作决断。   想了很久,想不通。   自登基以来,陛下好像越来越神经病了……   公堂上只传来嗑瓜子的声音,吭吭吭了半晌,还是黎后主虚弱地先开口了:“我断送大黎基业,死不足惜……只是请尚书上禀穆帝,留我几个不争气的子嗣吧……”   刑部尚书还待说什么,解般已经开口:“您想留几个?”   黎后主沉默一阵后,才道:“太子、楠王、惠王和倪王。”   望见刑部尚书疑问的眼神,解般却起了身,拱手道:“尚书大人,下官先告退,一盏茶后定回。”随后她甩开官服,下摆芙蕖艳盛,接过旁边侍卫递上的伯浊就大步走出了公堂。   尚书只能先候着,所幸候的时间不长,很快解般就归来,呈上了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太子等四人的名讳,随后还有一个血手印。   “这是?”刑部尚书迟疑。   解般将伯浊拍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伸直了手掌在脖颈旁斜拉着砍了一道。   刑部尚书睁大了眼,却还压低了声音:“解大人!你得了陛下授意?”   “没有。”   刑部尚书顿时提高了声音:“那你——”   “后主能报出来,就说明这几个都是有才干的,不想大穆有乱党,早杀了干净。”   “你不怕他谎报?”   解般啧了一声:“不是下官不敬后主,问题是,他能有这个脑子?”   刑部尚书一时拿不定注意,只好又问:“那后主怎么处置?”   解般双手交叉顶着额头,也拿不定主意,半晌后才抬头:“大人要不要先吃饱了再谈?下官府中最近新炒了香葵瓜子,来一点?”   刑部尚书左右看看,随后伸手拿过去一撮:“……那就来一点吧。”   刑部尚书韩不咸是个鳏夫,和尚说命格太硬,连克两任妻子。偏偏此人又是个长情人,两个情深意重的女人都先后入棺,韩不咸伤痛欲绝,自此再不娶妻。   解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跟他聊女人。   但穆帝纳妃之事最近被有心人炒得火热,韩不咸也不免说了几句:“这花红柳绿万紫千红的,陛下也不至于一个也看不上吧?曾经在那北地王都,陛下还是君上时,宫里就没个暖心人。”   解般也深有同感:“韩大人,上回下官跟陛下夜谈贵女,大都是下官一人在品头论足,陛下就一直喝酒,正眼都不带看的。”   韩不咸叹了口气,又剥了几粒瓜子,塞在嘴里的时候含糊低声道:“解大人,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听听就好了,可注意点,别往陛下耳边乱传!”   解般:“……什么事?”   韩不咸用手肘撞了一下她,挤眉弄眼了几下,又扯了扯袖子,意味深长地用口型说:“断袖!”   解般:“……”   解副都统在考虑,是不是接下来的话题要跟克妻而寂寞难耐的韩大人聊一聊男人。   … …   当夜,解般入宫,准备向穆帝禀报今日公堂会审。   然而一直在畅通无阻的解副都统,却莫名今日被内侍监拒之门外了。   解般这才心中惶然,懊悔自己果然不能玩忽职守,嗑了一天的瓜子,看来此事被陛下晓得了,小塘她没事炒什么香葵瓜子嘛!   解副都统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了。   御书房内,内侍监们心惊胆战都跪倒一地,地上砸乱了好几本典籍。   穆帝面容冷凌凌的,垂着眼眸,浓睫打下一片阴影,衬得紧抿的嘴唇都没了颜色。   在案前跪着的是一名宫鳞卫,这曾经是太后手中最冷傲的鹰犬们,只待大黎初立,全归了穆帝,清扫逆党,洗刷朝堂,宫之肮秘,龙之逆鳞。   解般知道宫鳞卫的存在,却丝毫不去触碰。她自己也做过鹰犬,自然明白这种东西的存在要不为人知,如果被自己揪出来,不说他们会无容身之处,自己也难保性命。   平日里她行为警觉,便是在都统府,也严守本分,加之穆帝对她的宠信,宫鳞卫也报不上什么东西。然而这一次着实是韩不咸他拖了后腿……   穆帝心中郁着一口气,却嘴角扬起,鸦色瞳中深黑一片:“……断袖?”   宫鳞卫皮糙肉厚经过几本书打砸,身上不痛,然而精神却绷得很紧:“回陛下……是的。”   “韩不咸好本事啊,连孤都敢任意编排。”   宫鳞卫一板一眼:“陛下息怒,解大人似乎并没有信。”   穆帝轻轻敛眉:“当真?”   “应该是的,解大人并没有再提起陛下,很快就说起童太尉家中俊俏的小儿子了……”   “……”   穆帝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金雕玉琢的天花板,默默不语。   这还叫没有信?   她这就立刻甄选少年郎,估计回头要再跟他来一次喝酒吃肉品鉴美儿郎了!!   这造孽的……   宫鳞卫退下后,内侍监眼见穆帝恢复了风清云淡让人收拾御书房,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上前磨墨,试探道:“陛下,解大人已经在外头跪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穆帝顿了一下,皱眉:“孤不是说了她来了就立刻让她进来么?她跪在外面干什么?”   内侍监心里一跳,忙跪下请罪:“陛下,奴才是看您刚刚因为宫鳞卫说解大人的话发脾气,便让解大人在外头候着,谁料解大人直接就跪在外头了……”   穆帝垂眸冷冷瞥了他一眼,拿起旁边的缎子长氅就疾步出去了,推开门就见着解般果真跪得一丝不苟,夜深露重,膝盖上的官服都濡湿一片。   穆帝一言不发过去,拿了长氅弯腰披在她身上,按着她双肩将她带起身。解般经此一倒腾,明了陛下他没怎么气她玩忽职守,也就放松下来,不过这罪还是要告一告:“陛下,微臣今日有负圣恩,没有协助韩尚书秉公审理,反而因吃食误了正事,理应当罚!”   “……”虞授衣已经习惯了解般的告罪永远抓不住重点,轻声道了一句无事,就带着她进了御书房,命人烧起暖炉。   等解般暖和起来后,才拱手问了正事:“陛下,今日会审,尚书大人和微臣实在是无从下手,这前朝之事,还是陛下来审最为妥当。”   虞授衣拿了朱笔蘸朱砂,垂下眼眸:“听闻你已砍了四个脑袋?”   “臣此举不妥?”   “杀得太快了。”   解般低头道:“迟则生变。”   虞授衣批完一本,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道:“那按你的意思来好了,有志气的先杀,软泥似的养起来,慢慢磨死。”   解般应了声是,才又问道:“黎后主也一样?”   虞授衣却看向她,淡淡一笑:“他有什么不一样么?”   解般正色:“断无。”   处理完这件事,内侍监呈上来两碗雪花参汤,解般自然地拿起一碗开始晃荡去热气,随后直接凑到碗口去喝。吞了半碗后,她抬起头又道:“陛下,自从八殿下抵达皇城,臣好像还未曾拜见,也不知他是否荒废了武艺。”   虞授衣嗯了一声,并未抬头:“过几日是习武场试练,八弟也要去。”   “伴驾的臣子可拟好了?”   “休衷你肯定是要去的。”   解般慢慢咽下后半碗,随后调整了一下表情,道出了她最终来意:“陛下,臣今日带来了腊驴肉和烧轱辘酒,还有童太尉家小儿子的画……”   虞授衣当机立断:“休衷,孤还有政事,若是家长里短不必说了。另外,韩不咸的话你也敢乱听?!”   开玩笑,这样折寿的事情谁还想来第二次?!   穆帝心力交瘁。 作者有话要说:     ☆、老脸      穆戍曾经国土偏北,谷物不兴,因此百姓骨子里很尚武。军队试练是很早就订下的规矩,这一次的习武场试练集中了骁翼营、山魁营、足阔营,甚至神龙不见首尾的宫鳞营。   陪穆帝前来的,都是武将。然而帝战之后,大穆不曾设大小将军之职——曾经的主帅将军们都被封了爵爷,如定昆公洪昃候之流,封妻荫子,手中的兵权却全都收了回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帝虽然寡言,看起来温柔,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怀柔。铁铮铮的沉默暴.政,所有的兵权都在穆帝一人掌控之下。这所有的诏令旨意勾勒出一张庞大的网,而穆帝就像是坐镇中央的蛛皇。   也正因为暴.政,皇帝才能最大程度随心所欲,譬如不纳妃嫔——他根本没有必要跟世家联姻来巩固帝位,他的皇座固若金汤。   解副都统一身芙蕖官服,自然而然伫立于穆帝身后最近的位置入场,拱了手见礼场上唯二个比她官衔高的:“董国公,霍侯爷。”   定昆公董闻珽就是曾经的穆戍大帅,跟解般在奉烈关耗了两三年,就是那个身高腰围皆是八尺的暴熊滚球,虎背熊腰往那儿一站,想忽略都不行。另外,他能攻克下奉烈关,纯属大黎放水,因此对征泽大将军是又爱又恨,此时见了解般,头一撇,哼了一声,就老态龙钟不动了。   董国公劳苦功高,耍耍脾气没什么,洪昃侯霍涧就不同了,虽是俊杰,但终究小年轻一个,此时遇见穆帝宠臣,微笑着还了礼:“解副都统客气了。”   自然而然,观战台上,解般与霍涧显得亲近一些,然而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有人来打搅几次,要么是茶水突然打翻,要么是送来一把遮日头的伞。   解般顿时觉得不对,她副都统与侯爷这两尊大官镇着,下人应该不会这么没有眼色。那这就掺了点故意成分,谁会有故意还滴水不漏的胆子呢?   陛下。   解般就疑惑了,陛下他又在发什么神经?想来想去,终于得到了一个很可靠的理由,那就是——陛下原来看上的是霍侯爷!   难怪前些日子的那个夜里,她兴冲冲拿了腊驴肉和滚轱辘酒还有童太尉家小儿子的画像,进宫准备给陛下过目,陛下发了那么大的火,说她平日都听的是什么污言秽语,原来归根结底,是人选不对啊!   解大人豁然开朗。   想通了后,解般越看霍侯爷,越觉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陛下眼光甚好。   霍涧是在叱殄古城见过解大人一人一马冲入五更营斩杀众将的英姿,当时就生出一股倾慕之情。只是他非常有自知之明,也懂得知难而退,因此对第一名将倒是没半分心思,只心心念念将来要娶个将门虎女。   此刻被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一看,霍涧也扛不住,别开了目光,道:“解大人?”   旁人不说,其实解般对自己宠臣的地位很忧患,此刻终于遇上一个将来可以持久跟穆帝吹枕边风的,心中实在欢喜。   于是她更加亲近:“下官看侯爷面相极好,许是将来富贵无极,若是下官不小心失足,可要多提携提携。”   霍涧不知道为何解般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但有求必应是官场上的风气,即便假意也要嘴上说的好听,于是应承道:“那是当然,解大人谬赞本侯了。”   帝驾旁边的内侍监看着那边打得火热的气氛,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不敢看穆帝的脸色,直接吩咐旁边的小内侍:“去!把那碗酸梅汤泼在两位大人身上,让他们清醒一下!”   穆帝沉沉的声音传来:“休衷她是女孩子。”   内侍监立刻领会,重新吩咐:“全泼在侯爷身上!!”   等霍涧被还没冰镇的酸梅汤烫得七手八脚跑去场外去换衣服,解般才莫名其妙回到了穆帝身侧站定。刚抬眼看看陛下的脸色,穆帝就盛了一碗冰镇过后的酸梅汤给她:“今天日头大,喝了去火。”   解般本能觉得,陛下他其实比自己更需要来这一碗……   一碗汤喝完,霍涧焉焉地回来了,这时候场中比武也到了尾声,接下来的规矩自由些,伴驾的众武将也可以下场去练练手。   解般刚活动了下手腕,就有人来禀报:“解大人,场外有位姑娘说要见您。”   虽然贵女们都想结交解般,但解大人一个没理,若说能过来找她的,必定只有一个聂小塘。解般想了想,还是跟穆帝说了一声,然后起身去场门口见她。   果然是聂小塘,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解般顿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行了礼:“微臣真是好久都没见到八殿下了。”   虞步帆往后退了一步,反而是聂小塘开了口:“小解,我上街买布绢的时候,八殿下他要来习武场,只是车轱辘坏了,我便带了他同行,而他令牌又掉了,我便只好叫了你出来。”顿了顿,她又小心问道,“慢了些,陛下没怪吧?”   解般说:“陛下好像忘了。”   聂小塘:“……”   虞步帆吭吭哧哧道:“既然皇兄忘了,那本殿下就先回……”   解般:“嗯?”   虞步帆憋了一口气:“回过身给聂姑娘道声谢,再随大人入场……”   解般负手往场内走:“小塘也进来吧,马车先放在这,回头我跟你一道回府。”   聂小塘一入场,云鬓簪花,华服流珠,令多年征战不识女人滋味的穆戍将士们眼睛绿了半晌,然而她前头的解副都统意味深长冷冷哼了一声……大家都自觉地低下了绿眼睛。   此刻在场上一箭中靶的霍涧刚回头,刹那间被迷花了眼。他早听闻解副都统的府中有一位义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寻常人都见不到。今日相见,果然眉眼带着一丝耳濡目染的英丽之气,而且人比花娇。   此刻经过眼前,聂小塘还带着兴趣左顾右盼:“小解,这里的弓好大,以前收成不好的时候,我只拿过小竹弓去山野打过栗子。”   霍涧握弓,一个箭步上前,谦和地见礼:“姑娘会射箭么?本侯箭法尚可,不如和姑娘切磋切磋?”   聂小塘笑着推拒:“侯爷打笑了,妾身只是略同一二。”   霍涧还很热情:“本侯可以手把手教姑娘。”   解般脸色不悦,刚想说什么,虞步帆蹬蹬蹬跑过来,将霍涧推到了一边,拉着聂小塘的袖子就往前走,那雄纠纠气昂昂,加上他八殿下的身份,所到之处无不让路。   解般:“……”   八殿下胆子肥了啊!救美也敢跟本教习抢人了!   没等解般发火,见到穆帝也下了场,单手拿起一把弓看了看,又拉开弦试了试。解般看穆帝那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他对骑射一窍不通……这不能怪穆帝,十年为质,整个少年时期都无法得到武学教习,最好的时候浪费了,之后再怎么补也无济于事。   太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直接给他内力灌顶。   为了不让陛下当众出岔子,解般放弃了跟上聂小塘,上前几步:“此为降允弓,以速度奇快而闻名,只是平衡难以把握,不如微臣指点一下陛下?”   穆帝:“……”   沉默半晌,他也明白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解大将军面前是瞒不过武学基础的,索性不再维持面子了,破罐子破摔道:“休衷,还是手把手来教孤吧。”   让解大人手把手,绝对是一种酷刑,这是军营里的普遍认知。   穆帝陛下也觉得是一种酷刑。   完完全全的贴身教习,呼吸声都近在咫尺,手指还覆着温热有力的五指,陛下心神不稳,一直以来都紧紧抿着唇,呼吸都急促了好几分。   解般只当陛下紧张,扶住了穆帝的腰,没顾手中感受到那一瞬间的僵硬,直接道:“陛下,稳住,就是现在!”   一箭迅疾,箭头却崩在靶子边缘,瞬间擦落。   解般本欲先说出这一箭未中靶的原因,然而顿了顿,还是先问了穆帝的情况:“陛下安好?”   虞授衣:“……腰。”他还是没把后面那个软字说出来。   解般愣了下,不解道:“陛下……闪了腰?”   卧槽练手太多,难道习惯性将人腰骨搞错位了?   这么一想,解般脸色更难看了,顿了一下又试探地伸手,覆上虞授衣的银织腰带,摸到到银线勾勒的尊贵纹路,一边摸一边按:“陛下,您先忍一下,告诉臣哪里比较疼?臣先把骨头给您整回去……”   虞授衣目光慢慢往下看,解般的手还……还环在他腰上……   救命,腰好酥。   … …   皇帝向来就是千金之躯,更遑论始皇帝。解副都统今日在习武场竟然护驾不力,让穆帝在场中出了意外,实在是居心叵测——薛太傅很快就纠集一帮人,兴高采烈上了弹劾折子。   虽然这个意外,只是穆帝不知怎么回事跌倒在地。   话说这回解般罪魁祸首当得没错,只是重点依旧没拎清,她黑着脸色看着进进出出的御医们,心里计较着本来是想默不作声将陛下腰骨复原,没想到还是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没想到的是,陛下真的只是被她摸软了腰……   这也挺冤的。   等御医出来宣解般进去后,解般给自己鼓劲——好在发现了陛下喜欢的霍侯爷,跟陛下畅谈一回,再加上霍侯爷好话若干,也许这件事陛下就会揭过去了。   穆帝一抬眼,见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要说出什么鬼话!   虞授衣突然醒悟,他为什么要跟休衷玩你猜我猜的把戏?以休衷那个脑子能猜到他的意思?干脆大家挑明了说!休衷若是不答应他慢慢磨就好了!   本着“这一定是个很英明的决定”的想法,虞授衣抬手止了解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示意她上前,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将她的鬓发撩到耳后,抿唇半晌,才道:“休衷,孤决定娶一位帝后。”   解般一愣,还没来得及想是不是霍涧,虞授衣快速道:“你嫁不嫁给我?”   “……”   解般震惊,她真的是惊呆了,直视天颜半晌,才神游天外一般道:“臣这张老脸……”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惨不忍睹道,“陛下要不瞧瞧镜子里头的自己养一下眼睛,再来看看老臣?对比一下再做判断不迟啊……”   字里行间,唯有“老”字咬得特别重,几乎要崩碎牙。   虞授衣:“……”   这是在膈应谁?休衷,你有孤老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神转折且剧情诡谲,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疯子      从远古有史册记载的历史中,惊才艳绝者不知几多,当然女中豪杰虽不多,也不少。在这些有记载的女豪杰里,以野史中她们的情感之篇幅最为吸引人。   剔除意外身亡和归隐的女豪杰,嫁与皇室的众豪杰中,若是皇帝是个直白人,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嫁与寡人,共享荣华富贵,一世江山?”   女豪杰一般不可能立刻妥协,总要摆个谱儿,毕竟皇帝的数量与女豪杰的数量反差还是挺大的,有江山必有皇帝,然几代江山也不一定会出个女豪杰。   于是就有玩心重的史官曾经收集了众多野史,随后作出了一个女豪杰式官方回答:“皇上请容微臣考虑一番,当然在考虑之前,有三个条件不知皇上是否能遵守。一是不纳妾,二是臣还可以畅行于后宫和朝堂,三是若皇上违反了前两条的任意一条,请容臣离开。”   穆帝专门召见了这位玩心重的史官,认真听取了他的经验,做足了功课,甚至排练了几种回答。那位玩心重的史官看陛下追媳妇追得如此郑重其事,也不免掏心掏肺:“陛下,这要记住,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顺着说话,她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别犹豫,一口答应!”   若是解大将军晓得史官之言,百分百冷笑一声。   天下第一名将的解休衷生来就是要刷新女豪杰的新篇章。   解般说自己老臣所言非虚,她二十余岁了,若她不是征泽大将军,这个年纪也许孩子都比聂小塘的崽子大了——聂小塘才芳龄十六七呢。   她说自己的面貌比不过穆帝也不假,穆帝有位冰神容颜的母亲,而解大将军……美丽潇洒的远仲王还不是她亲娘,孤儿一个,父母许是贫农,就算天生丽质还能漂亮过皇室?   但陛下隆恩,竟然看上了她,还没怎么嫌弃,解大人很感动。   感动之余,解大人就想到必须要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帝后这个事实在是件国家大事,要替他细细谋划一下。   于是解般还没答应就先给穆帝泼冷水:“老臣何德何能位列开国帝后,就算老臣同意,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况且还身为半个前朝余孽,这事就更加艰难,加上一直见不得老臣舒坦的薛太傅……陛下,这个事容臣想个法子先……”   虞授衣没说话,他被解般一口一个老臣搞得头很晕。   思其至,解般突然来了灵感,细细又想了想,甚觉得此灵感一石二鸟,举世无双。   然后解般就说了:“陛下,老臣有一法子。若您先松了口,纳了一帮女姬,再择几位男妃。这之后,您再要老臣的话,想必就没有多少阻力了。嗯,您看呢?”   虞授衣:“……”   还看什么看……穆帝陛下默默抬头看天。   他都快被气哭了。   在兵法上,声东击西的对的,围魏救赵也是对的,甚至此法还锻炼了大穆臣子们的承受能力。但是穆帝对于如此精通兵法的解大将军感到非常绝望,若自己的生平是母后手中的话本子,她老人家一定会从头笑到尾!   他垂下眼眸,都不知如何说话,这是一生都没听过这么奇葩建议。他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向休衷坦白,以解休衷的骄傲,一定会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他空虚的后宫就是他一个筹码,一个机会,甚至一个证明。   可是他压根就没搞清楚休衷的道德底线!   虞授衣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步果然还是走得太慢又太快了,也许真的由休衷所说,若他不是穆帝,她待他就会如她斩于手下的百万刍狗。她以臣子之礼、鹰犬之态,不过是因为他是大穆的始皇帝。   这一点,他改变不了,她也不能。   虞授衣怒从心来,恨不得命御药房炮制一个药方,封住休衷她所有的记忆,然后混乱这些皇室朝臣恩怨情仇,自小青梅竹马,重新来过!   他暗暗发狠半晌,忽然一怔,对呀,反正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就让休衷她失忆一回?   虞授衣忽然冷静,仔细推测了一下这样的可能,然后深以为……为什么早没想过这么干!   找到了目标,穆帝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平静地笑了笑,凝视着面前仿佛浓墨染洗而就的容颜,仿佛受到蛊惑,慢慢伸了手,覆在她的鬓发上,缓缓顺着那一线乌丝滑下。   解般瞧着穆帝的微凉手指近在咫尺,本能往后顿了一下。   穆帝收了手,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下后,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先退下吧,早些歇息。”   解般退后一步行礼:“那老臣告退,请陛下保重身体。”   虞授衣忽然低声道:“那今夜的事……”   解般领会道:“陛下放心,今夜的事,老臣出了个这个门,就什么都不记得!”   虞授衣:“……”   谁叫你不要记?孤要你牢牢记住!   内侍监进殿时,解般已走得很远,穆帝低着眼睛,手指勾着床榻上的帷幔,轻声道:“召御药房与御医府,都给孤过来。”   内侍监小心问道:“可是陛下身体又不适?”   穆帝沉默不语。   … …   连夜回到都统府后,解般灌了一壶酒,忧思半晌,还是将这个事跟聂小塘说了。   聂小塘听了,非常感动道:“是不是有种帝王眼中无江山,却只有你一个人的满足感?”   解般沉默了一下,拿起旁边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又打量了一下聂小塘,如实相告:“我一直在怀疑,陛下他是不是眼神不大好啊……”   聂小塘拿过镜子,一把扣在了桌子上,郑重道:“小解,你说,要是你成了帝后,你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解般不假思索:“先把薛儒砍了再说!”   聂小塘:“……”   薛大人,保重。   … …   在穆帝追妻之路上,能给穆帝添堵的也只有解大人一个,御药房与御医府根本不敢在任务上给陛下再添堵。否则有可能陛下在解大人那儿憋的怒气,就要祸水东流了。   几个月来,经过精益求精的炼制与试验,首席御医赵大人献上了一瓶药。   对于解般,穆帝不敢有丝毫大意,转动着药瓶,低声问:“确认可行?”   赵御医肯定道:“陛下放心,奉陛下令,给三皇子殿下先试过了。”   “有何反应?”   赵御医有些犹豫道:“看样子……三殿下很满意。”   穆帝冷冷放下药瓶:“什么叫看样子?他有说过什么话?”   赵御医咳了一声:“回陛下,三殿下只是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穆帝:“……”   这什么糟烂的比喻……   赵御医立刻补救道:“不是,微臣是说,三殿下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天真烂漫,看样子是忘记了夺嫡之战,回到了儿时时光。”   穆帝蹙眉,不放心:“此药对心智可有损坏?”   赵御医摇头:“并无,字都识得,也能作锦绣文章。”他随即俯身长拜,“陛下,微臣以性命担保,此药除了洗掉记忆之外,是无害的。”   下药这个事很好办,以穆帝对解副都统的恩宠,常伴御书房,赐个吃食是经常的事情。   穆帝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命御医多炼制了几回,找来宫人试验了几次,确保的确没事,才安稳了一颗心,磨成粉混在两个驴打滚的馅儿里。   这事做得隐秘,连皇太后都没注意到。当然要是皇太后知道,也许史书上记载的“两个驴打滚引发的血案”就不会出现了,这无害的药给有害的解大将军吃了,就是血的教训。   解大人毫无戒心吃了俩,还没来得及赞赏一下御膳房的手艺,药效发作太快,连眩晕的时间都没有,她直接失去了意识。   穆帝立刻扶住她,感受到怀里的充实,他终于忍受不住心中久久的痴缠,垂下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休衷的耳廓。当碰到那温暖的柔软,他简直压抑不住心中的窃喜,将下颌抵在她的发上,紧抱着一动不动。   “忘了吧,忘了吧,将这君臣忠礼都忘了吧。”穆帝合上眼睛,低声道,“只记得我名字就好。”   这昏睡最少持续三个时辰,最多要一天。消息还没放出去,皇太后就赶来了,神色非常慎重,少见的严肃:“陛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解般的沉睡的榻前,穆帝握着她的一只手:“清楚。母后是担心休衷醒来六亲不认?”   “她本来就六亲不认。”皇太后双手交叠,眉头紧锁,“本宫担心的是陛下,务必请陛下不要出现在她清醒的那一刻,非常危险。”   穆帝骤然回头:“什么意思?难道因为……药?”   皇太后冷冷一笑:“不因为药,只因为——她是解休衷。”   … …   解般觉得很痛。   她觉得自己深陷百马群中,马蹄声马嘶声,风雷声,她曾经听说过一个万古流芳的将军死法,就是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可想起来又怎样?又怎样?她的腿骨早就被踩断,腰骨被血肉挤出了身体,甚至左眼能看见右眼,她站不起来举不起来手也扬不起头颅。   “休衷……”   为什么要叫我?你是谁?沙漠之外是沙漠,海洋之外是海洋,这个声音之外,是谁?   “休衷……休衷啊……”   休衷是谁?我两手空空,伫立天地,身后浮云万千,爱恨全掷在脑后,这世间怎又会有我的名字?   轰隆!天仿佛裂开了,如冰如雪的光,铺洒一片。   人影晃晃,解般恍惚坐起来,抬手摸到什么,用力一捏,瓷器破碎的声音,她摸到了一片碎瓷,忽然看向了一边,摩挲着尖锐碎瓷,眼中如冰冷荒漠。   “解大人您醒……大人住手啊!奴婢只是来送吃食而已!啊……啊大人别杀我!!”   空中一线鲜血抽在屏风上。   为什么要停?为什么我要住手?   停止就意味放弃,放弃就意味失败,那人生在世,不论何人生来必死,即便人人失败。这偌大的一个世间,竟是个失败之作,那失败之中的分秒必争,虫蚁般可笑,有何意义?   嗯?那我为何要争?身上背负的名利上不能劈裂碧落,下不能撞碎黄泉,史书几笔留行,纷纷扰扰,何其可悲,何其可恶!   为何生我?退不去黑夜,迎不来昼日!为何有我?屠尽数万人,不换一人生!为何存我?书中一芥子,怎撼大须弥!   当啷一声,那沾血的瓷片从手中摔在了地上。   解般忽然抬起头,仰天长笑。   “休衷!”听见狂笑声,穆帝立刻要从偏殿起身。   皇太后一把按住他的手:“陛下,不是本宫妄言,解休衷现在是个完完全全的疯子。”   “那又如何?”   皇太后温和笑道:“不懂疯子是怎么想的,就别去了。”   解般眼前是一片红色,只有漫山遍野的尖叫,直到一个淡漠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人?”   解般冷笑:“花开了会枯萎,潮水涨了会退,日头升了会落,人生了会死,既然世间本就荒芜,为何我不能助它荒芜?”   皇太后微微一笑:“花枯了又开,潮水退了又涨,日头落了又升,人死了还有千千万万的子孙,既然世间如此兴盛,为何我不能阻止它荒芜?”   解般一怔,复而道:“你是谁?”   “我们认识的,不久之前。”   解般双手抱住了头:“可我不记得你……我忘记了一切么?”   “不,你没有忘记,你只是卸掉了一副众生都有的枷锁。”   “卸掉了会如何?”   “会死。”   “为什么?”   “因为这是众生都有的,你没有,别人就会杀死你。”   “我可以走得很远,远到所有人都找不到我。”   “你做不到。”皇太后拿起一方砚台,将水慢慢注入其中,“你看,原先只是周围有水,但是慢慢的,它们会漫上去,就算你临于巅峰,也无法逃脱。”她将水磨黑,又取了一片白纱,手腕翻过,将墨水从上而下浸透,“再看,原先只是一点黑色,然而渐渐的,它们会浸染开来,就算你委于低谷,也无法躲避。”   “那究竟为何生我?我誓要破这枷锁,然不能改变这世间,我想活着,却又要死,我不想孤独,却终究孑然一身!”   “你的枷锁已碎,心不死,便无人杀得了你。”   “何谓心不死?”   “我不知道,但这么多年,我再没有见过一颗不死心。”   “你究竟是谁?”   “一个生来心死之人。”皇太后一语击破迷怔天地,“解休衷,我还帮你记着名字呢,你也敢不认?” 作者有话要说:  哲学家与疯子只有一墙之隔   ☆、兵书      薛儒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只要是解休衷弄出的动静,都不是好动静。   于是他慢悠悠到达帝宫,知晓了这个动静,然后震惊到无法自拔。   血光之灾中央,解般分开腿坐于石凳上,膝盖撑起了袍服,一柄最普通的绣春刀就笔直抵在地上,刀柄被解般双手交叠按住。她的目光空无,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像是冰封的丰碑。   薛儒看了她半晌,像是突然出了一口恶气,上前快意道:“好啊,解休衷,你也有今天!果真有天道轮回,嘉送的仇,为时不晚!”   解般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等薛儒等到不耐烦时,她忽然抬头,一副“原来你居然是在跟老子说话”的表情,问道:什么东西?”   “……”薛儒挑了一下眉,冷哼,“还装傻?”   解般:“你谁?”   薛儒:“……”   人生唯一的劲敌居然都放下心中一切,视过去为浮云,那他还有什么动力活在这世上?   就连皇太后就在他面前他都没心思行礼了,满脸生无可恋。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跟解般轻声说了一句话,然而解般皱了皱眉,突然说:“不过仅一条直言不讳,我觉得我也可以当得深宫赤子这个名头。”说完她还看向了薛儒,面无表情问了一句,“像不像?”   薛儒哽了一下,默默回头,哇的一声,吐了。   他又有动力了。   有动力的薛儒很快在帝殿上见了穆帝,迅速参了解休衷一本。   薛儒拜倒,一本正经:“臣叩见陛下。臣是担忧解副统领不记得家国纲规,手中私兵又是皇城之最,如此下来,若是她另起了什么心思……”   “休衷是有定国之能,却是帝佐之命。”穆帝平淡道,“不然奉烈关她手中还有几十万大军,为何不自拥,而是选择投靠?”   薛儒咬着牙:“陛下,解休衷根本不可控!”   “这个孤说了算,薛卿,无事退下。”   过了最开始醒来的危险时候,解休衷又抱剑静坐了几个时辰,最终心平气和由禁卫护送回府。   穆帝靠在帝宫门边,静静看她远去,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后悔?”   “不曾。”   “为何不见她?”   “还穿着帝服,不是时候。”穆帝沉默,很久后才低声道,“母后,你说帝王和孩子不能并存,但这段时间,儿臣终于知道如何才能掌控一个皇帝的任性。”   皇太后伸手擦过他的肩上帝缕:“陛下,上古名剑榜上排名第二的剖雪,因早已滴血认主,不服于建立大珲的霸主,被置于封闭玉盒王水里浸泡十年;珲二世再启之时,曾经一度被天下倾羡比天下所有宝剑都光亮明锐的‘飞花落雪,空不若剖’,已全是锈蚀,用手一捏,化作碎屑满地。”   穆帝声音沉冷:“休衷不是剖雪,自然更无十年王水。”   “另有一剑,位列榜上第四,瞳俑。此剑锋利比榜首更甚,排于第四只因剑锋太过脆弱,若遭遇横切,必然断作两截——就连铸造它的匠师都说,这剑也许杀的人最多,却是所有剑中最易早夭的一把。”皇太后说,“可是当剖雪变作尘埃电时候,瞳俑还被供奉在英灵堂中,无关于它,只是因为它有了一柄重锤都难以击碎的剑鞘。”   穆帝久久沉默。   皇太后只是微笑:“世间伎俩,数以千万计,你虽未尝使过万余,上千总是有了,这还敌不过一把伯浊?”   … …   这年的夏日非常空洞。   解般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皇城副都统的官职,也忘记了聂小塘给她早先热在锅里的玉米棒子在哪个灶子里,一大早上练完剑,就穿着单衣饿着肚子抱着剑,四脚八叉地躺靠在侧门边,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她在想很多东西。   譬如身份。   在街上随随便便走一趟,就能明白在女孩子几乎都是娇美柔软的,诗书可以通,然而除了个别,都是不懂棍棒的。她们很早就嫁了人,很早就有了孩子,然后和一群姐妹争一个人,因为那么多的孩子,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   有时候解般也会疑虑,难道一个男的心里真的能记住那么多人?千娇百媚的女人和资质不齐的孩子?她不知道爱是什么鬼玩意,只是觉得深深记得一个人就是最好的感情。   在解般很久之前,年少的岁月中,她曾经尝试记住很多人,然而那些人的脸就像是水里的沙,慢慢流逝,慢慢模糊。   最终一个都记不住。   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一个异类,年纪很大却独自过活,身负高绝武艺,毫无软心肠,她本能的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在她眼中,能清楚分辨出可以杀的人,和不能杀的人。   这和很多人都不一样,譬如聂氏,那个女人眼中有鸟语花香,有姹紫嫣红。但当解般瞧见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时,只有一个念头,丑到老子都没食欲了,喂马吧。   解般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十岁之前的生活。十岁之前的解般很沉默,不会忠君报国,不会曲意逢迎,也不会见风使舵。她安静地坐在远仲王府最大的槐树下面,剥着橘子,仰望着天空,想着很多微小如芥子的事情。   但孩子终究要长大,套上枷锁,戴上镣铐。   这个时候突然有敲门声,解般懒得起身,抄起身边一根树枝飞掷过去,落了门闩。   侧门慢慢打开,解般看向外面长身而立的年轻男人,问道:“你找谁?”   年轻男人拎着几个纸包,墨发流水般垂在肩上,一瞬不瞬看着她:“找你。”   解般闻出纸包里是糕点味道:“我们认识?”   “认识。”   “很熟?”   “很熟。”   解般坐直了身:“如何熟?”   “形影不离。”   年轻男人看了她许久,也没要求进门,随后掀袍与解般同坐于地上,慢慢拆开一个纸包,将两块蛋煎饼用纸细致包好下半部,然后抬起眼睛,递给她身前。   解般两只手都抱着剑,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蛋煎饼,然后又问:“你是我谁啊?”   “邻居。”   解般抄手拿过蛋煎饼,漫不经心:“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厨娘了?还带饼子?”   年轻男人略略蹙眉:“我说了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你要的兵书,不记得?”   解般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几本书简,停顿了一下,随即扔了饼子,在衣裳下摆上抹了几下手,就伸手开始翻看颜色古旧的兵书。   年轻男子一言不发,拿了布巾蘸了些晨露,拿起解般的手腕就开始从指尖擦拭,蛋煎饼沾到手上的油渍被一点点抹去,解般懒得管,用另一只手去翻书。   等她翻了几页后,忽然道:“这书着实猎奇,不同以往,兄弟可急用?”   年轻男子说:“是么?我阅过多遍,却无法从这兵书中得到一点有用之处。”   解般啧了一声翻过一页,指着一段话后的批注:“单看兵书,是平庸了些,要着重看的是这种小字批。”   “继续说。”   “有些字批功夫不到家,是用于取个乐子;有些字批却是难求,我犹记得见过一册兵书,那字批针针见血,听闻是前朝什么二字并肩王撰写的。然而后半册却没有字批,我寻遍了那段时间的兵书,都再未找见。也是后来去茶馆子听见说书的,说前朝是有个远仲王,不过后来被绞死了,想想时间对的上……那应该就是她。”   说完,解般摇头道:“可惜了。”   年轻男人眼神微暗:“你对远仲王怎么看?”   “就是可惜,若是此人发些狠,是能将所有兵书批注了的。”解般拾起兵书,指着书上道,“瞧这,没想到这字批的主人还署了名。”   年轻男子忽然抿起嘴唇问道:“字都认识?”   解般嗯了一声:“都认识。”   “我记得你以前不认识中间的字。”   解般挑眉:“是吗?那应该是有人教过我吧。”   “教过你的就不会忘?”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我的了。”解般将一条腿架在旁边,往后靠在门墙上,松了松筋骨,“我为什么要忘记我自己的东西?”   良久,年轻男人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日光渐烈,透过树叶投下的斑斑点点照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灼烧了温度:“那你念一下。”   解般抖了抖兵书:“这有什么好念的?兄弟,这字批的确会心一击,但有些地方还不到位,不能从头到尾念下来,要挑着看,譬如这个……说捌何之战时辨析为何胡侞王会兵败三千里,原书上说因为他当日不宜出行,我是不信的,但是字批就非常好,说胡侞王一定是不小心踹翻了捌何上的土地庙……”   年轻男人静静地听着,含着笑,没有打断。   直到很长时间后,解般说了个痛快,才满意拍了拍墙:“这字批真对我胃口,兄弟等等,我找下名字在哪里……唔,虞授衣。”   “嗯。”年轻男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到文似乎出了点岔子,不得不先放一个小剧场   甲:我看了你的苏文   乙:嗯   甲:你说的点滴温情,看不出来   乙:怎么?难道不是一直傻白甜吗?我什么政治阴谋弥天棋局都没搞啊   甲:你不一直在轰轰轰杀杀杀脑浆飞溅精神变态吗?   乙:……等一下这是什么鬼?   ↑   以后知道收爪子      ☆、日记      初夏这段时间,大穆编纂《始帝起居注》的史官们很苦恼。   起居注这个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揭露史实的东西,只要是关于皇帝,不管是吃喝拉撒睡,还是行动坐卧走,就算半夜起来上了趟茅房,也要忠实记录,留作后人参照的典籍。   在宫中议事的部分自然是非常好记的,但是一旦穆帝他便服出了宫门,史官们就很难过了,这个难过的原因就是因为解大人与陛下的默契太高,两个人不常说话,基本用面部表情交流。   这就根本写不出几个字,全篇就跟敷衍的流水账一样,接连半个月,起居注上面都是“解卿顿足见帝,二人会心,默。”   这看得史官头头都掀桌了:“默个屁啊!陛下他在想什么?解大人又在想什么?你们看不出来,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史官们恍然大悟,集体去跑去解大人府上,偷了她日常随记册子。   自从解般开始定期造访隔壁,的确有个随记的册子,内容还很丰富。   史官们将册子偷到了府外,摩拳擦掌开始翻看。   “五月初二   大清早的,老子就听见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声音非常心惊胆战:“就这么将兵器库放在解大人隔壁,感觉就像一堆爆竹放在火星子旁边一样不靠谱啊……”   不关我事,睡觉。   午后,虞兄邀我去他府上,唔,一百二十多把铁家伙向我招手。我很高兴,试了一个下午,连经过的仆役都赞我耍的虎虎生威,就是虞兄脸色有些不好。   哦对,我砸到他的脚了。   五月初四   家里厨娘聂氏不知怎么又闹脾气。   府中人不多,这个厨娘应是用惯了的,居然总是敢以下犯上,动不动就跑过来跟我说话,叨念着:“小解宫里来人都说你变成疯子了,可怎么送回来的是个傻子呢……”   我想打她。   但看她居然主持了府中的中馈,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难道她身兼二职,同时还是府中的女主人?可如果她是府主人,老子又是谁?   一山不容二虎,是时候想个法子撵走她。   还有她儿子,那应该不是我的。   五月初七   虞兄开了个茶话会,我接了帖子。   他问我对于皇室有什么印象,我说唯一有印象的是皇帝他母亲。   说实话,那女人很聪明,而且那个年纪居然还没有发福,如果有空我一定要虚心讨教。因为我的年纪也很大了,我怕胖了后穿不上最好看的那件铠甲。   当然我不可能当众说这种话,我也很聪明。   但谁知道呢。   五月十二   这天有集市,约了虞兄去逛街。   去茶馆子里听见有人说书,说的似乎是什么大将军,剧情很生动,听得人义愤填膺——这个大将军好坏啊,坏到公鸡都下蛋了!但是我突然摔了一张桌子,然后迅速拔剑横在说书人的脖子前,厉声道:“说就好好说,不要搞子虚乌有!谁都知道这是征泽大将军的事,为何还要故意扭曲事实,报上一个‘某位大将军’的名号?”   客官们都跑了,瓜子茶水洒了一地,说书人脸色惨白:“这位大人,小的就是一说书的,这事儿只是随便编编……唉唉别杀我,您是……请问您贵姓啊?”   我怒道:“你竟不认识本将军?那好,先断了你手脚,让你去衙门问问老子是谁!”   说书人哭丧着脸:“朱大人……”   什么朱大人?我莫名其妙摸了摸脸。   哦,我还戴着的是一张集市上买的猪面具。   我刚想把面具掀开,身后的一位戴着狗面具的公子哥儿就压着了我的手,我刚想反手一刀劈开他的面具,公子哥儿出了声:“休衷,去那边吃茶点吧。”   我手中长刃卡在了他面具上,咔嚓一声响,啊我想起来了,这是虞兄。   于是我就跟虞兄去吃茶点了。   吃完后,虞兄问我:“你刚刚怎么去吓唬说书人?那种人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我啃着糯米团,想了想,说:“有点忘,是不是他鄙视我面具难看?”   虞兄默然,半晌拿布巾擦我沾肉汁的手。   我觉得甚是,下次不要买什么猪狗的面具了,要买就要买点大气的。   譬如猪八戒和哮天犬。   五月十三   我不小心将虞兄给埋了。   这绝非故意,只是昨日上街,听路人说起皇城风月之地负扇坊里出了个花魁,莞尔一笑花落帝都,老子就想跟她比一下肩,看谁落的花多。   虞兄府里有一大片湖,临湖有一大片金樱子林。我脱去黑貂披风,踏上湖面,足下风惊云谢,随即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成片成片的金樱子轰然震落。   我很满意。   但直到晚饭都没等来虞兄,自己家的厨娘已经出走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最终在金樱子林外面,见到一个大刺球披荆斩棘慢慢出来。   金樱子多刺,我愣了半晌,才发觉那个大刺球是一个人。   然后我就跑了,因为认出那个人就是虞兄。   我觉得自己要隐姓埋名了。   于是出府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上面偌大的“鱼府”牌匾,心里暗下了决定,回去就将自己家门口上面的都统府的牌子给卸了。   改成猫府。   五月十九   我拿了些据说是皇帝赏赐的东西,然后去鱼府看望虞兄。   因为好饿,我有点后悔赶走厨娘了,她只给我留了二十个饭团子,不抗饿。   刚出门,就看见外面放了几个纸包,肉酱饼的味道。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坐在了门边,然后开始拆纸包,这个包法很熟悉,十二个角,拆三个,翻两个,就能露出饼子,于是我晓得这是虞兄送来的。   他是个好人。   我坐在门边啃完了饼子,等消了食,拿起那些准备送给他的东西,也默不作声放在了鱼府外面,嗯,皇帝赏赐的东西换几个饼子,感觉虞兄还是赚了。   我也是个好人。   五月甘二   路上遇到了刺客,杀掉七个,剩一个跪地献给我银子,求老子放过他。   我收了银子,然后砍了他半边身子。   等我收剑回头,发现虞兄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有一个手抓饼纸包。   唔,好像这里不能随便杀人,刚才不小心手快了……我踢了一下脚边的尸首,负手走远了几步,抬头望天,摆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脸色。   虞兄没说什么,也没带我去衙门,只是过来将纸包递给我。等我拆开吃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么杀我么?”   我满嘴饼子,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莫名其妙,神经病。   我想我不会杀死他的,不管他是谁。   因为我记住他了。   我很难记住一个人。   五月甘四   虞兄很有学问,我觉得很烦,因此这样就经常显得我很没有学问。   譬如他习惯改我的错别字……老子真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写过错字了!   横竖撇点捺折错一点点有什么关系啊?孑孓子这个三个字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他故意的。   掰断了他十支笔埋在了金樱子林里,今晚他别想再写字了。   哼。   五月甘五   这东西被虞兄看到了。   老子再也不写了。”   史官们面面相觑,嗯,爆料很多,但是……这种东西如何美化才能记述在史册上呢?   难度有点大。   正在史官们苦思冥想时,突然有一个小史官叫道:“别忙着想,这册子还没完!”   另一个史官愣了:“不是说不写了吗?”   小史官翻过了两页,示意同僚们都过来看。   “五月甘八   前日虞兄问我这东西写的可都是真的,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忽然顿悟——我为什么要在这东西里写真话?   于是我又开始写了。   这下不怕他再拿去看。   五月甘九   练剑蹭饭睡觉,高歌吾等伟大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明君盛世,为黎民百姓带来如此欣欣向荣的一日,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月三十   练剑蹭饭睡觉,高歌吾等伟大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明君盛世,为黎民百姓带来如此欣欣向荣的一日,万岁万岁万万岁。   ……”   史官们沉默,最后年纪最大的那个咳了一声,道:“这个就从五月甘九这天记起吧,这个不用修饰什么,就很上得了台面,很鼓舞后人。”   众史官深以为然。   … …   在史官们奋笔疾书时,解般正在喝酒。   失忆前她非烈酒不饮,然而这时却觉得烧刀子辣喉咙,倒是选了醇一些的米酒,膝上摊着一本兵书,旁边靠着半出鞘的伯浊剑。   如镜般的剑面上人影一闪,解般低眸看了一眼,不以为意:“虞兄。”   虞授衣将拿来的鸡蛋羹微微舀了一勺给她,解般一口下去差点啃碎勺子,不耐烦夺过鸡蛋羹,直接仰头灌了下去,然后将碗顿在桌上,叹道:“好酒!”   虞授衣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来蜂水,他向前倾着身子,慢慢喂给了解般。解般喝了几口,清醒了些,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副半困不困的样子:“今夜月光很亮。”   虞授衣沉默了一下,说:“快到中午了,想吃点什么?”   解般不想吃东西,她手痒。   就算多年征战的记忆消失,她还有一种本能,就是驰骋沙场,这就像放养多年的鹰无法再回到安居的笼子里,否则就算抠烂爪子,也要再次展翅。   也许曾经的解副都统还有那一套枷锁,知道压抑,知道逢迎,但这时的解休衷,心中只有最为广阔的黄天厚土。可惜当今局势稳定,大穆的帝王真的如她册子里写的励精图治,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兵马来反叛,能做的,也只有漫漫长叹。   “恨不生于乱世。”   “你生在乱世,也经过了乱世。”   “是么?”解般说,“可是我忘了。”   虞授衣近来心情是真的好,尤其是看了她写的册子,连早朝都和颜悦色三分。   听了她的话,虞授衣轻轻一笑,俯身梳理她散落的长发:“休衷,就算不逢乱世,也会有沙场争锋。只要你想要,就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      穆帝摊开一卷羊皮地图,上面用炭和墨绘着精确的疆土。   自黎槐灭亡后,大穆占据了正东正北以及中土的大块版图,此刻唯剩下南方的回琉,与西方大大小小的众多西域国。   在上一世,为了攻破大黎,因为没有征泽大将军的倒戈,穆戍耗费了比这一世多几倍的兵力。而且又因为休衷之死,穆帝怒屠黎国——换来的结果,不仅是大穆兵力亏空,震慑不住回琉与西域国,繁重国务更令他心力交瘁,登基四年后便猝然逝世。   八弟虞步帆本就没有被当作皇帝教养,勉为其难登位,虽然有母后摄政协助,然而一月后竟借一次狩猎而逃离了皇城。皇太后听闻,意料之中,随即将姣太妃新孕的九子拿来抚养,在这段时间,竟是大穆九百年历史中最为昌盛的时刻。   等九子虞留昶十九岁正式摄政时,皇太后远走,生死不知,然而却在史书上留下了最辉煌的一笔,这一代的辉煌最终延续了大穆近一千年的征途。   穆帝抚过地图上一寸寸的国土,最终手指停在了西域,微微勾起嘴角。   还没等他思索用什么名目去征讨,内侍监就低着头走来:“陛下,薛大人求见。”   穆帝眼睛都没抬:“让他退下。”   内侍监犹豫道:“陛下,奴才也劝过他,可薛大人他就直接在殿门口……哭上了。”   一说起薛大人又哭了,穆帝就蹙眉:“他也好意思,等他哭完再传。”   薛儒这次意识到危机来得很猛烈,不得不哭。   失忆前的解休衷虽然有穆帝庇护,但总归还是有错处抓,在早朝上面弹劾几句跟她对吵几句,下朝盯着她一举一动,让同僚们去使个绊子,可谓其乐无穷。   但解大人失忆了,早朝不上了,官不当了,兵不带了,整天跟陛下混在一起。但她还不知道这是穆帝,当不得一个奸相佞臣的名声,说起来也是朋友之交,这就没法抓错了。   薛儒知道陛下他对解休衷的心思,但绝对没想过让她入宫。因为以穆帝对解般的情谊,入宫必然为后,一想到竟让此贼人母仪天下……薛儒就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   不过他其实很想让穆帝得手,而且越快越好,心想也许陛下玩腻了,帝宠不复,这时弄死她就简单至极。像她这么天天像钓鱼似的钓着陛下,任谁都会垂涎三尺。   薛儒在家中来来回回走了半晌,突然顿住——刚才那句话说的有问题,面对解休衷的欲擒故纵,他才不会垂涎三尺!   他会垂吐三尺!   薛儒哭着哭着就没劲儿了,拿了内侍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打了个嗝,又求见了一番,这才见到了陛下。   然而当三言两语得知穆帝要对西域发兵,他忘了解休衷的事,吓了一跳:“陛下!这个不行吧?刚结束帝战,理应多休养生息几年。”   穆帝没有丝毫动容:“趁着战气犹存,一举攻破岂不是更好?”   薛儒脑子突然一转——卧槽,这不会是解休衷最近无聊,陛下想出的破招吧?   于是他试探问道:“那,陛下意属何人领兵?”   穆帝:“休衷。”   好嘛,这他娘的还真是!!   薛儒刚才哭得有点多,这时候口干舌燥:“陛下,臣多嘴说几句,解大人她性格诡谲,陛下不管您看上她哪儿一点,臣敢打包票,跟她在一起绝对会被她气得找不到北。”   穆帝:“……”   深有体会的穆帝面无表情:“孤不会生休衷的气。”   薛儒急道:“陛下您何苦呢?天下女人这么多,您怎么就吊……”说吊死太不吉利,薛儒立马改口,“抱在一棵歪脖树上?”   穆帝沉默半晌,才又轻又低道:“孤喜欢她。”   总是跟解般作对还没被废掉,的亏于薛儒还有个穆帝幼时伴读的身份,也因为这个身份,薛儒比其他大臣跟陛下的关系要亲近些。当穆帝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薛儒愣了一下,却还是不以为意:“陛下,黎后主有八百个妃子,问他为什么要纳那么多,他说喜欢她们。可刑部尚书下令除掉那些女人时,臣也没见黎后主掉一滴眼泪啊。”   穆帝垂下眸子,忽然笑了笑。   “那若是,我爱她呢?”   这一次,整个御书房都寂静无声,薛儒也无声了很长一会,最终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语气也肃然:“臣要谏言,陛下过于自负了。世上若真有一物名曰爱,千万不要付之与自信,否则世人就会相信这个东西会天长地久。当然——”薛儒话锋一转,“若是陛下一旨赐死,这个东西反而会凝固一刹,这倒是真正称得上天长地久。”   穆帝冷笑:“孤为什么要留让后人评说?这是孤的东西。”   薛儒一字一句:“可是爱这个东西能持续多久呢?也许都持续不了人的一辈子,一生本就短暂,若是一辈子都不能维持,谈何天长地久?”   “孤说了要天长地久么?”   薛儒愣住:“陛下难道不想……”   “天长地久的噱头是很诱人,但是孤只有一世,不,也许只剩下半世。”穆帝轻声说,“孤只想这半世,跟休衷好好过。她要什么,我给,她想做什么,我让着她。反正黎槐已经亡了,她总不可能叛到回琉或是西域去,孤还有半生跟她耗,耗得起。”   薛儒嘴唇微颤:“若是陛下……半生都耗完了呢……”   穆帝无谓地笑:“若是孤心死了,也就算了;若是半世没了,心还不死……民间不是常有长生不老的偏方么?炼制丹药,捕杀童子,孤能想到的,就能做到。”   “陛下……”   “母后她很聪明,知道不挡我的路,但薛卿你,就有些笨了。”   “陛下真的……决定征伐西域?”   “嗯,跟休衷一起。”穆帝指着薛儒猛然抬起的头,制止他张口说话,“不许你在朝廷上动手脚,否则孤也回不来。”   六月是个多事的月份。   庆钺行宫里的姣太妃产下庆钺太上皇的九子,足了月的婴儿十分康健,消息传到叱殄皇城,皇太后正拿着话本子吃话梅,问道:“可取了名?”   宫女道:“太上皇赐了字,唤作风任,名儿说是等周岁再取。”   这言下之意就是太上皇退让了,留着名让皇太后来取。皇太后吃着话梅半晌,让人写了字条:“取作留昶吧,寓意还算不赖。”   宫女记下了,又问道:“娘娘可要将这九殿下抱到帝宫抚养?”见皇太后没什么兴致,暗自着急,“娘娘,陛下如今还未娶后,将来后继有人还好说,若是无人……这九殿下正是盛年的年纪,不放在身边教养,若是被那些太妃带坏了……”   皇太后兴致缺缺:“带坏了就杀,这还要费什么脑子?本宫本就是个看不得孩子的,自己家的还能让着一二,若是别人家的,没兴趣。”半晌,又道,“年纪大了,脾气都压不住了,若是二十年前,也许就养了。”   宫女连忙讨巧:“那是娘娘教子有方,陛下登了位,又何必去看太上皇的脸色!”   皇太后含着话梅的核:“教子有方?”她漫不经心摇头,“路还长着,能教给他的,还太少。”   六月甘九,九营集结,洪昃侯霍涧为主帅,统军十万,征伐西域。   解般还没卸下皇城副都统的官,就领了个右锋将军的职,甚悦。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戎装,过了把瘾,才跑去城西的鸡鸭肉铺买了两包胸脯辣肉,又去城东的麦钏坊拎了一坛老酒,就翻进了鱼府的墙——只要她觉得关系很铁的兄弟,就不喜欢走人家的大门侧门。   趁黑摸进虞兄他寝室,解般点了火折子,就见到虞授衣抱着双臂靠在榻边看着她,面若冠玉,只穿了中衣,披着皑雪的外袍落在地上,玉佩的穗子映着火光。   解般毫不见外,立刻递了火折子过去让他拿着,然后就也坐在榻边开始拆纸包,卧房中淡淡的熏香立刻被肉辣味取代。解般撕了一小条肉塞自己嘴里,然后递了一条到虞授衣脸边。   虞授衣根本没想到这家伙半夜会摸过来,若是没闻见那酒肉味,他还以为进来个贼。不过若是这个贼是休衷,他倒是愿意天天有女贼光顾。   举着火折子,看着休衷伸到面前的肉条,虞授衣迟疑了一会,才凑上前咬住,舌尖似乎都感受到一丝休衷手指上犹存的味道,连肉条都有些变了味道。   吃东西的时候,解般很少说话,估计体谅虞兄早先净了手准备就寝,于是就一直撕了肉递到他嘴边。虞授衣先开始还小心翼翼,克制的只咬住肉的一端,但后来又喝了些老酒,慢慢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越发故意用嘴唇碰到解般的手指。   等到他抿着解般的食指忘记松口时,解般也醉的有点上头:“虞兄,没肉啦,兄弟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今日跟你告别一下……”   她收回了手,举起双手借着火折子看了看:“这里可有布?借我擦一下。”   虞授衣回过神来,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转身就去找布绢。拿着布回来时,看见解般等得不耐烦,毫不介意地开始舔手上的卤酱和肉屑,他立刻就僵住了。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伸了一只手:“还想吃?就一点酱了,给你一根手指,最多两根。”   虞授衣:“……”   说真的,穆帝第一次对解休衷产生想立刻办了她的雄心豹子胆就是这个时候。   后来穆帝的膳食总是偏向于吃肉也是深受解大将军的影响。   不过这时候的穆帝忍住了,已经进展到这个时候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于是虞授衣呼吸良久,镇定良久,面不改色坐在榻边,拿起解般沾了肉酱的手指就开始一根根擦拭。   解般啧了一声:“你不吃啊?”   虞授衣:“……”   他正在压抑身上突如其来的温度,然后给自己暗示——要吃就吃整个人,千万不能为了一两根手指错过了整个人。   解般让他擦完了左手,又伸过去右手让他擦:“兄弟我够意思吧,你不给我践行,我还跑来特意跟你说一声。”   虞授衣低声道:“我也去。”   解般愣了:“你也去?可是……你去干嘛?”   虞授衣皱了眉:“我又不是一无是处。”   解般想了想,突然感动道:“这样啊,那肉盾,明天一起开路!”   虞授衣:“……”   肉盾你个胸脯肉啊!在你眼里孤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吗?   穆帝有点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首捷      洪昃侯霍涧,身任伐西主帅,本应是三军中最意气风发的一位,然而他很迷茫。   前无古人的奇事,皇帝微服私访微到大军中了,说是御驾亲征似乎又不像。而且除了陛下随行,还有个资历和手段都不输他的解大将军,搞得他很紧张,每一个命令都战战兢兢,反复确认那二位是否有不满。   其实他不用这么心惊胆战。   陛下正在全心全意追媳妇,大将军正在全心全意单打独干。   刚开始行军时,右锋将军解般的兵马简直超出了中锋五百里。而且解大将军故态复发,又用上铁血治军的老招,丝毫没有人性,每日都有人支撑不住,这时候只会扔给倒下的士兵半天的干粮,而若是等待后面军队赶来,起码要两三日。   行军八天时,一万队伍哗变,解般连杀十三人,吊起展览一夜,镇压完毕。   行军十九日,右锋已经完全抵达西域边境胡葛山脉,这时后面大军的行程还没到一半。   如此高强度的行军,虞授衣也有些难受,此时终于可以歇一歇。周围士兵们都自发退开解将军十尺开外,只剩解般留在山巅,西域干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单手抖开一张牛皮地图,抬起一只手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   只默默计划了一炷香,解般收起地图,转身离开山巅。   胡葛山脉是连绵的群丘,山体之间有连绵的羊肠小道,基本以沙土为主,多灌少树。右锋的将士们只休息了半天,解般就一拨拨的开始安排下去。   虞授衣拿着水囊问道:“今夜出袭?”   解般负手遥望山下:“按捺不住的,可不是我解某。”   天已近黄昏晕色,解般分了两千人下山搭帐开灶,有千夫长劝道:“将军,夜晚豺狼虎豹,甚为不安,若是叫他们去山下,岂不是自投罗网?”   解般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你说得对,不过我说了算。”   在山上隐藏的将士被严禁不许点火,只得啃了干粮。啃完后清点人数,发觉只剩了七千人,还有一千人不翼而飞。   解将军八风不动:“不到时候,他们都会藏得很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将军又使得什么阴招,虞授衣也猜不出来,这种只凭直觉不按兵书上的套路来大胆做事,也唯有解大将军一人做得如此心安理得。   不过就是如此不稳妥,穆帝也根本没想过阻止,他最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解般一到战场上就全然变了模样,眼中不再是鱼府的金樱子林和酒肉,而是风沙与刀剑。   全副武装,一战天下。   … …   战火的硝烟升起是在子夜,这场战役在后来的史册上都有记载,“胡葛右锋之战”,解大将军仅用了一万的右锋人马完成了整个对决,完胜对手,敌方两万五人马,无一生还。   记载很模糊,因为除了解休衷,没人知道她整个计划,史册中只是略微提出,解大将军似乎动用了五更营的秘药。   事实上,五更营共十三种秘药,解般只取用三种,给埋伏在胡葛山脉前方沙地下面的一千人用了“亢三种”中的“石崔闭息”和“毒三种”的“八节黄连”,山下扎营的两千人则是“爆四种”里的“红枫无疆”。   可想而知,最终战役的场面多么壮丽。   敌军先是攻入山脉小路,等全军深入,沙下埋伏一千人出现于他们后方,以身饲毒,布下八节黄连的毒瘴,断了他们后路,随后杀入其内,与里面两千里应外合,最后引爆红枫无疆,这动静炸翻了相连的两座山丘。山上留守的七千人马甚至都下不了山,巨石乱滚,堵住了小道,震荡如同雷鸣。   在山上的千夫长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朝解般喊道:“将军!路被堵住了!怎么下山?”   解般平淡道:“都带了刀,劈开就可以了。”   士兵们心系山下兄弟,纷纷拼命劈斩,然而刀剑纷纷卷刃,巨石堆砌的路仍是没有打通。   千夫长哀求道:“将军,您的佩剑伯浊是榜上有名的宝剑,您是否能用它一试?”   解般笑道:“好啊。”   她抽出伯浊,横刀切入,巨石巍然不动。   解般啧了一声,说:“也许这石头纹理不是横向的,我再试试。”她举剑,纵向劈砍。   铛得一声,相交处迸出火星,然而巨石仍没有被切开。   解般活动了一下手腕:“也许要斜着。”   虞授衣默不作声在她身后伫立,不再看她跟巨石较劲十多次,而是抬头仰望天际,那里翻起了鱼肚白,黎明已经来了。   爆炸声终于停歇,哀嚎声也渐渐湮灭于尘烟,所有人都静默于巨石前,像是失去了力气。   这时候朝阳升起,温暖橘红的阳光照在解般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沾一丝血,却令人感到寒冷腥气。她闭上眼似乎在听山下的动静,等到真正一切平静,连风声都不曾有过时。她轻轻翻过了剑面,随便选了一个角度,轻而易举斩开了巨石,角度平滑,犹如豆腐。   在这之前,她一直用的是刀背。   朝阳下的刀光极速凛冽,在巨石中势如破竹,很快打通一条往山下的路,可是谁都没有下去,那里弥漫着翻滚的黄色气浪,绝不是沙尘,而是毒瘴。   虞授衣轻声在解般耳边问道:“休衷,你是怎么说服一千人以身饲毒的?”   解般说:“没有说服,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有解药。”   “你有么?”   “没有。”   虞授衣面上淡淡:“你先行一步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种在世人眼中看起来太阴损上不了台面的计策,不能在主帅面前施展?”   解般面向阳光:“我们只折了三千人,然而无一个伤员;可是正面对抗,我想死亡人数起码七千左右,还应该有一千五的伤员,最后还能幸存的不过一千左右。”她收剑回鞘,“我是将军,不是医师,我只会计算人马伤亡,不会去想在计划中必死的人马需不需要救,我最多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点心理安慰,譬如说,你战胜回来,我给你一斤牛肉两壶酒,再加几个漂亮女人如何?”   “他们下黄泉时一定都在骂你。”   “神经病,我又听不见。”   虞授衣伸出手,帮她纠在戎甲之间的头发慢慢梳理出来,最后缓缓握住她的手,垂下眸子轻轻道:“有生之年,一定要以你的名义多捐些香火钱。”……如此变就算我杀不了你那么多的人,背负不了你的重罪,然而可以帮你以功德抵过,在阴间也不必分道受刑。   穆帝正想着善后的事,解般突然奇怪地看着他:“下山路很陡吗?你抓着我手干嘛?”   虞授衣:“……”   这时候,他也听见了后面小兵们窃窃私语:“这个人好肥的胆子哦,敢牵将军的手……”   “哇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我想都没想过,牵一下要折寿十年的……”   “好可怕好可怕不敢再看下去了……”   虞授衣:“……”   穆帝后知后觉的表示,战场这个地方绝对位列谈情说爱最佳地点最后一名!   太破坏气氛了!   … …   西域地广人稀,十六个小国如今还没有正式结盟,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正是一把收拾的好时机。那全军覆没的两万五可能是他们这里最强的兵力了,也是因为他们绝没想过区区一个右锋也敢搞这么大的仗势,以为是主力部队前来,所以才派这么多兵力夜袭。   如今西域临近的几个国都非常戒备,城门紧闭,若是强攻,没有两万拿不下。   再说,解大将军很少做强攻这种决定。   她在计算后方大军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其实她这个计算挺多此一举的,身边就站着大军的最高指令,想让他们快就快,想让他们慢就慢,就是让他们停下阅览一下乡野风光也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说起主帅霍涧,听见斥候汇报,行军四日时就跟丢了右锋,吓得魂不附体,娘的陛下可是就在右锋那个部分,哪个营哪个锋都可以跟丢,右锋绝对不行!   但是正在他准备下令加速,前方传书,说让他们一切照旧,陛下他只是想跟将军她搞一搞二人天地,人不能多,这讲究的是一个情趣。   霍涧望天沉默,心想二人天地……卧槽陛下不会又把那一万人给甩了吧?   洪昃侯很感叹,论风花雪月,自己果然是不能跟陛下比肩,你看人家追姑娘都追出皇城上千里,可谓真是死缠烂打勇气可嘉!   这时,远在胡葛山脉的穆帝已经在帮着解大将军思考下一步的战策,没时间管后面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是休衷的黑锅,背了就背了呗……   解大将军本性实在是太阴险了,不出几天,又想出一个非常狠毒但是非常实用的招数。因为这个招数还是很不让人待见,于是她迟疑道:“不知能不能争取到一月时间。”   虞授衣不在意道:“嗯,大军确实还需一月才到。”   解般挑了眉,偏头看他:“你如何知道?”   虞授衣抬头,面不改色:“夜观天象,可见东邵星右移,然距盘踞于此的叁鸣星群有一月光景才能相会……”   解般拿了根拨篝火的棍子,指了指天:“听起来挺厉害的,那你说明天下雨还是晴天?”   虞授衣:“……”   下雨还是晴天……这个就真不是穆帝陛下他可以决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佛尘      在虞授衣对解大将军的毒招有所耳闻后,他想起一件旧事。   这旧事十分久远,莫约是大黎擎鸿末年,当时的解般十岁左右,她所居住的远仲王府造了一场灾祸,一夜之间三十几口仆从突然暴毙,而后又是十几人病倒,经查实是感染寒疫,黎帝当即下令封了王府。   因为并无三品以上官员毙命,质子府不允许质子们前去吊唁,当时的虞授衣只能探听到解般是否安危,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然而多年后,他命人收集解般生平一切巨细无漏,终于知道了这次祸害是从何而来,从何而起。   解般其实是个罪魁祸首,但是有点无辜。   这个事要从远仲王说起,众所周知,解远意是个很仁德的元帅。很少有人知道,她曾经在回琉潜伏的两年中,深入过回琉一个雨林村庄,因为她善于言辞,与那村庄的农人交谈甚欢。等她言明自己要离开时,那里的农人依依不舍,赠送了她一些土特产。   解远意同样是个重情人,若土特产是虫翅蛇牙或是香木坚果,她估计会自己做个香囊装着,时时放在身边把玩;然而这份土特产实在是太特别了,没有辜负它土特产这个名头。   雨林村庄瘴气非常厉害,而在瘴气最浓厚的地方,有一种被它们浸了百年的土壤坑。农人们经常冒死取这些土壤,混合尸油、鼠虱、蛙血等数十样东西混合捣碎,发酵月余,晒干,最终凝成一小撮盐粒似的东西。如果周围有人来侵犯他们的村子,村中巫师就会开启这一份他们称为“佛尘”的仙赐之物,投入某个村庄的水井,不出三日,人畜皆亡。   解远意僵着脸接受了这份好意,然后回去就把这一小瓷瓶彻底封起,扔在远仲王府某个干燥隐蔽的地方,再不提起。   这东西安安分分在王府存在几十年,只要不曾沾水,就跟盐一样可爱,没有半丝威胁。   但远仲王死后,解休衷身任王府少主人,最终发现了这个遗忘已久的土特产。当时的解般虽然年幼,却在鬼域伎俩这一块得天独厚。彼时她已经完成了五更营十三种秘药中的五种,发现“佛尘”时,正是她在找第六种底药的时候。   解休衷用时十一个月,终于研制完成。那时她困倦至极,将瓷罐里的烟粉弄出了一点,用牛皮纸包好,准备翌日再看看,究竟这秘药是“毒”还是“亢”抑或者是“爆”。   若是几年前,有远仲王管理的王府,还是固若金汤。可惜人倒猢狲散,如今在王府的忠仆太少,大多仆役个个滑溜,成天想着如何多偷一些值钱的东西。某个前来熄灯的仆妇就顺手牵羊了这个纸包。   这个仆妇打开纸包,见是细盐,便在井边取水用这白色粉末洗了牙,然后将余下部分都倒入井中,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一场疫病的灾祸就这么悄然降临。   这场祸事持续了五个月,活人都迁出了远仲王府,再不敢进去,里面一切都被焚烧,周围的人家都把井水封住,多嘴的妇人活灵活现说着远仲王府的惨状——尸体上覆满寒冰一样的白色霜粉,呼出的气息却是淡黑色的,若是靠近,一炷香后也会变成那鬼模样。   谁也不敢收留远仲王府出来的人,十岁的解休衷盲目走在街上,秋风苦寒,她来不及从府中带出一件厚衣裳,只来得及握紧那一罐比盐还碎的粉末。她看着浓烟滚滚的远仲王府,却是对手中的瓷罐说的:“白霜佛尘,母亲一定很后悔带你回王府。”   半晌,她收回目光,若有若无地笑:“不过,我不是母亲。”   白霜佛尘,位列五更营十三种秘药,“疫三种”之一,入水,无解。   … …   胡葛山脉绵延几百里,临近的西域国共七个,因为它们不曾结盟,所以之间的防御衔接毕竟有疏漏,解般就十分擅于利用敌方的疏漏。   一个时辰后,解大将军一身宽松的马装,软呢帽子上缀着几根雀绒,靠坐在一个名叫歌旯的西域小国矮墙边,身边的蒙着面纱的虞授衣。   解般个头高挑,常年练武,肩背并不像女子般柔窄,无意识中都透露出一股不好惹的阴险,很有西域商人的范儿……虞授衣就不行了,他遗传皇太后的冰神之颜,在这黄沙烈阳下,实在被觊觎得有点多。   解大将军抱着双臂,正在想地图上是否见过水井或者储水地,冷不丁突然听到个浓浓西域味的声音:“兄弟,你身边这位……”   解般正想到关键处,被打断非常不耐烦,随口就答:“老子刚买的,两百金一斤,不卖!”   虞授衣:“……”   虽然是按斤卖的……可是孤应该也没有那么便宜吧?   被西域人一搅合,解般的思路断了,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扭头对虞授衣道:“挺热的,还是找个地方喝杯茶,我头顶晒得都有点烫。”   解般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身,张开双臂:“对了虞兄,西域有个规矩,不是夫妇的情况下带女人上街,要扛着的,不然会总是被人缠着问价。”她抬了抬手示意,“来来,我抗人很稳的,不会摔。”   虞授衣:“……”   穆帝敢肯定,今天要是被休衷扛着招摇过市……他下半辈子都没脸见她了!   虞授衣以手握拳掩口咳了一声,低声说:“休衷,反了吧,我扛你?”   解般实事求是:“我觉得你扛不动我。”   “试一下?”   解般看了一眼下方:“虞兄,就算你扛得动,可这个西域长裳要求每次步伐不超过半尺,不然就会裂。你要是一路碎步,我觉得我会被颠吐。”   虞授衣:“……”   穆帝有预感,这次西域之行一定会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只能说幸好撰写《起居注》的史官们不在这里。   虞授衣只能坚守立场,讨价还价:“所有事我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   解般完全不能理解:“虞兄,你平日不是很好说话的吗,怎么事到临头这么婆妈!我扛你,你看你都不用走路,多好!”   穆帝一口闷气梗在胸口。   好你个头啊……   解大将军与穆帝来来回回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一辆无意经过这里的牛车打破了僵局。   穆帝表示,这辆牛车是他生平坐过最安心的一辆,这感觉比帝辇还好。   牛车载着他们停在一家黄泥夯起的茶馆,解般先跳下了车,然后转身伸出手。虞授衣忽然站住了脚,垂着眸子看向她:“你转过去,我能自己下。”   解般放下手转身,然后突然又转了过来:“好好,虞兄,我不抱你下来,我扶你总可以?”   虞授衣深深地看她:“不行。”   解般指了一下:“你裳服容易裂。”   “休衷,转过去!”   解般一脸狗咬吕洞宾的表情:“你闹什么脾气嘛……”   穆帝边下车边下决定——等他降了西域,一定要让这种裳服绝迹!实在太黑历史了!   黄泥茶馆中,解般要了一壶茶两个杯子,斟了茶后靠在窗边,面朝下方熙熙攘攘,微合了眼睛,开始回想之前看过关于西域的卷宗。   这是名将的习惯,解远意也有收集资料卷宗的习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远仲王府专门辟出了一间书阁,用来摆放各地地图地形,以及众人错综关系的卷宗。在关键时刻下,往往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卷宗决定了胜负输赢。   如果这次伐西战役是解般作为主帅,最起码前一个月时间她会阅览超过五百卷宗,当她知道要如何用最强的方式去征伐这个地方,这场战争基本就结束了。   可惜她没有足够时间,也没有足够资格去做这种事,以至于都跑到别国地盘上了,手里拿着一决雌雄的疫秘药,却两眼一抹黑,搞不清对方的水源在哪里……   没有水,这白霜佛尘跟盐有个屁的区别啊!   解般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记得的卷宗过了一遍,还是没发现有关西域水源的消息。   她觉得自己需要问个当地人,但是瞧了瞧不知在想什么的虞兄,觉得还是别惹他了,自己能者多劳一点,诱拐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问出点情报。   解大将军说干就干,去掌柜前续壶茶的功夫,就顺道拉了个千娇百媚的歌旯女孩儿,蒙着面纱,长裳下露出一双小巧的穗子鞋,被突然拉来并不慌张,她的主人还在柜台举了一杯水向解般致意,大约是看完货再谈价钱的意思。   虞授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着她们,一时间握了茶杯没动静。   解般让女孩儿坐在自己腿上,淡淡道:“几月不下雨,这歌旯的水价又涨了,三壶茶就能买一个你了,喝一杯?”   歌旯女孩受宠若惊地接过解般的杯子,还没伸到面纱里面,虞授衣忽然伸手直接拿走了杯子,手掌盖在上面,看着解般:“你干什么?”   解般皱眉看向虞授衣,莫名其妙。   虞授衣瞥了一眼那个歌旯女孩:“我听说,西域女孩嘴唇上都涂着混着迷药的蛇血,你喝过的东西,给她喝?”   解般啧了一声:“又不是她喝过的东西给我喝,你……对了,蛇血那个是无稽之谈,我只听说过她们喜欢把蜂蜜做成口脂。”   虞授衣看了她许久,睫毛垂下盖住眼眸:“我去掌柜那重新拿个杯子。”   解般忽然按住他的手:“算了我去拿,虞兄你收敛一点,跟人家小姑娘学一下,如何起身长裳不容易裂……”   虞授衣:“……”   休衷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解般刚走,那个歌旯女孩就好奇地看着他,踌躇了很久才跟他说话:“你跟了那位爷多久了?能在这里买得起茶,他……”女孩将手腕间铃铛弄得叮当响,“怎样?”   若是没有解休衷的情况下,在茶馆遇见这样一个乖巧漂亮的西域女孩儿,虞授衣或许还存了一份贵公子的气度,然而他直接撇头看向了窗外,手指扣着桌面,漠无表情。   等白霜佛尘之事已了,孤定取你项上人头,好好叫休衷看看,你涂得究竟是蛇血,还是蜂蜜。 作者有话要说:     ☆、潭口      解般去拿了茶碗回来,撑着桌子坐下,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解大将军也沉默了一会,为了脱离这种气氛,决定速战速决。歌旯女孩儿芳龄十六,一杯茶已收买了半颗心,解般真真假假问了几句话,套出了消息,就放下了买茶钱。   但解般很快就知道了这不对劲的气氛从何处而来,虞兄他一直没说话。   解般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每次跟虞兄相处起来,想的就总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通常懒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思,想了一炷香,懒得再想是什么原因——管他是什么原因,买个东西哄哄别人不就行了。   于是穆帝平生第一次收到心上人的礼物就是这时候。   虽然这个礼物……有点娘。   在路上,解般就忽然递给他一个赭色的小罐子:“摊子上买的,我确认了下,西域女子为追求艳丽,的确会在嘴唇上涂些浓烈色彩。但年轻的女孩子绝对不会涂蛇血,因为太过腥臭,通常会糅合鸡冠血与糖浆。”   虞授衣沉默地听完,接过小罐子时,又听见解般道:“我想你可能不喜欢血气,就单单买了蜂蜜浆。”   虞授衣低头轻轻掀开小罐子:“嗯。”   解般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什么脸色后,才又补充一句:“家境好的贵女会在齿间嚼些甘甜茶叶,减轻鸡冠血的腥气。不过这里没有血,我就没买茶叶了。”   “嗯。”   解般终于放下心:“没脾气了是吧?那就去潭口。”   虞授衣握着小罐子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觉得不对劲,他不是来追媳妇的吗?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泡的感觉……   靠。   解大将军口中的“潭口”就是歌旯整个小国水流源头,当解般与虞授衣抵达这里时,才发觉潭口周围不仅有重兵把守,还有彻夜欢舞的大集市,人头攒动,灯火不绝。   那么虞授衣这身装束就不太好办,从周围热切的目光就可以看出。解般沉吟良久,忽然对虞授衣说:“虞兄,戴面纱的长裳不安全,但是不带面纱的胡服你看起来又太显眼。”她提议,“不如,你把头发都拨到前面来,装鬼?”   “……”虞授衣看了下身上,又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休衷,你见过这么色彩斑斓的鬼么?”   解般点头,凝神思索了一会,正在虞授衣以为她想到什么法子时,她忽然道:“……也是啊。”   虞授衣:“……”   他敢说,休衷刚才一定是在把自己听说过的妖魔鬼怪都想了一遍!   这时,解般突然揭了自己的厚麻布长氅,抖了抖尘土,直接盖在了虞授衣头上,又拢了拢下边:“虞兄,这样好了,那有人过来,你就说你是个麻袋。”   虞授衣:“……”   还不如装鬼呢。   不得不说,就算虞授衣现在装作是个麻袋也没用了,盯上他的人何止几个。   一个跋涉千里前来的行马商就瞧见了,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偷偷看了好几眼,觉得果然不愧是珍品中的极品——只是感觉肩背宽了些,个头……嗯,胚子有点大。   不过人无完人,这不碍事。   生意讲究速度,行马商立刻就去找了解般。得知他的意思,解般手上匕首转出一片弧光,挥袖擦过桌面时,匕首已经削去了一层满是灰尘的桌皮,解般将手肘架在上面,眼角向上挑起,看着行马商:“别的不挑,戳中我这个刺头,说说理由。”   行马商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兄弟,不知者不罪,你带来的那人,单凭那肤色和眼眸,就知道此人容貌是上上之作。”行马商又压低声音,“老哥我见多识广,这很有可能是大穆的皇族血脉,毕竟几十年前北边极地的百里世家已经亡灭了,不是我说,百里世家的每一个女人都是神女坠凡,曾经的穆戍国出过不少百里氏的王后,雪肤鸦瞳,这已经是他们标志性的容颜,西域绝对养不出这样的清寒气质,这样的女孩,在这里可都是……有市无价!镇国之宝!”   在行马商滔滔不绝时,解般一直看向重兵把守的潭口,听他说完才敷衍了一句:“是吗?这么值钱,那你也买不起啊。”   行马商见解般上套,兴奋道:“凭老哥那点微薄积蓄当然买不起,但是,我有人脉,咱们可以办一次拍价,价高者得,怎样?拿的钱你占大头!”   解般微微眯眼,已经记下了他们换班的站位和间隙,没空再理会行马商:“行吧你去办,别再吵。还有,不要趁老子去喝酒的时候……把人偷走了。”   行马商手舞足蹈:“哪能,哪能呢?您忙,您忙!”   在解般专注于如何靠近潭口时,掀开长氅,坐立一旁的虞授衣垂着眼眸,捏碎了一只瓷杯。   他还未来得及清理裳服上的碎片,有一个西域女孩就走过来,重新递给他一杯水,见他并不接,顿了一下就坐在他身边,以一种同病相怜的态度说道:“拍价确实不能提前知道买主是谁,但是如我们这样,知道买主又能怎么样?不如不知道,所以你不用这样……”   她的西域口音实在太重,虞授衣实在没听懂什么,但是那股子同情的味道是听出来了。真是可笑,他身为大穆的始皇帝,他的十万大军就停驻在西域境外,只等一声令下攻克西域十六国,如今自己却深陷敌营,被一个无名无姓的西域女奴安慰……真是没事找罪受。   何必……   他翻过手掌抬起,慢慢握紧,忽然对旁边的女孩说:“我现在不想杀女孩子,离我远一点。”   … …   解般将那一整瓶白霜佛尘倾倒入潭口时,感受到了一阵内力气浪,风声之凄厉强劲,震得她都气血翻涌。她第一反应是敌袭,可是还没等她拔剑,这感觉却越来越远……嗯?不是冲她来的?   解般皱眉出现,剑锋两侧划过,空中飘着两缕鲜红,两侧守卫倒下后,解般瞥向了先前虞授衣所在的角落,空无一人,入目只是大片浓腥的鲜血,心中暗自一沉。   她还是疏忽了。   虞授衣披着长氅,乌发晚风中飘散,走出了很远,周身压迫的气浪渐渐消失,原先还有人挡在他面前,如今连跟着他的人都不再敢出现。   正在他看见了歌旯的边城门时,后面终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他没有理会。   声音又传来两次,随即夜晚再次沉寂下来。   虞授衣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心里有些后悔,他也许不该这么扔下休衷一个人出来,而且既然休衷都追出来了,他还在怒什么……   何况她又知道些什么?除了打仗这种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又对世间知道多少?   她还是个女孩子。   再说,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一刹那,他自己都不能否认,从心底衍生出的一丝喜色,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这个桎梏,何必……为了那一瞬间的怒意而背离?   为了任何事遗落了休衷,都是得不偿失。   虞授衣想清楚了,刚一转身,差点撞上了人,随即一只手迅速扼住他的脖子,用力握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力道却又松了,解休衷愣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手:“虞兄,是你啊……”   虞授衣掩口咳了几声:“你以为是谁?”   解般挠了挠额角:“这是我的长氅,我刚才叫你几声你不回我,我就以为不是你……”   “还以为我死了?”   解般打了个哈哈:“说这个不吉利。”   虞授衣忽然认真起来:“如果刚才转身,你发现真不是我怎么办?”   解般道:“杀了。”   虞授衣看着她:“为什么?刚才在潭口,不还是商量要把我卖了么?”   解般终于搞清楚这发的是哪门子火,都不知道能说什么:“这个……你都知道我是过去投放白霜佛尘的,他们都活不过明天,这你也信?”   虞授衣偏开头,低声道:“你说的我都信。”   解般像个向日葵似的跟着他脸转过去:“兄弟错了还不行吗?你看为了追你一路杀过来的。”她伸出手,上面淅淅沥沥淋着粘稠的血,“老子还去翻过一遍尸体。”   虞授衣低头看着她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像往常一样取了袖子上的布绢,帮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最终他扔下沾满血迹的布料:“休衷,我舍命陪将军,还不顾颜面换上这副着装,你是不是也要拿出点诚意?”   解般条件反射去掏兜,摸出几个铜板,掂了掂递过去:“虞兄,这个诚意可能少了点……”   “这些对我来说,不是诚意。”虞授衣抿着嘴唇,手指扣住衣袖,呼吸数次,才鼓起被渐渐磨去的,最后一点勇气轻声道,“你亲我一下。”   这样的沉寂在穆帝的印象中持续了很久很久。   虞授衣提心吊胆,他真的很怕解休衷再说出什么奇葩的话,这样的前车之鉴太多了,无论是隐晦的还是直白的,休衷她回答的话都是又真诚又堵心。   虞授衣不知道自己还能经受过多少回这样几近痛苦的挫败。   解般的确看着他的眼睛很长时间,然后准备开口……   虞授衣忽然打断:“等一下,如果你拒绝,就直接转身走好了。”   解般愣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没弄明白,我刚才想了很久,亲……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看着解般一脸茫然,虞授衣真不知道是暂时成功还是又一次挫败,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沉默数十息后,他说:“你不是看过话本子么?”   解般说:“你说公子芥的话本子?可那上面讲的都是雄韬伟略,没讲亲是什么啊。”   “别的话本子?里面……有那种小人图的?”   “那个言辞太难了,看不懂。”   “能不能背出来?我给你解释。”   解般想了一会儿,吭吭哧哧地背:“柔荑上移……肤什么,什么蝤蛴,还有瓠犀咬,艳波欲溜,樱桃轻破,罗裙……不对,罗袖烂褥……”   虞授衣:“……”   背得真好。   虞授衣耐心听她背完这七扯八拉的艳诗词,逐字逐句道:“柔荑是手,蝤蛴是颈,瓠犀是齿,艳波欲溜是眼神,至于后面那两句,目前你不用知道。”   解般被迫背了最不拿手的诗词,感觉很出丑,烦躁的很:“行行行,可以了吧,很有诚意了对不对?虞兄,要不是你,别人听我捯饬这玩意,老子非灭了口不可。”   虞授衣单手揭开嵌在耳廓上的金坠,面纱应声落下,他向前倾过上身,垂眸轻轻吻住了解休衷的嘴唇。   “我要的是这个诚意。”气息如云一般轻。   月色静好,荒芜炊烟,西域的风沙摩挲碎碎的尘埃,飘散开来,像是千古不散的游魂。远处还有依稀人声,掺夹人世的荒凉。   “北方大馍,老面馒头——”   呃不对,频道错了。   ……远方还依稀响起打更声,夜风掺加了温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要说:     ☆、亲吻      谈及亲吻,就算是曾经潇洒沙场的远仲王也难得有过不一样的面貌,虽不是平常女儿家的娇羞,然而也撇开眼眸抿唇了半晌,这副美人姿态同样令回琉洛王执笔留下名画《英眉娇》。   但解休衷果然不是她母亲亲生的。   穆帝的吻很轻柔很克制,但是这不经同意就直接上的行为……还算是有点强硬的。虞授衣虽是洪流般的喜悦,心中却忐忑地直起身,更加低垂着眸子不敢看休衷,但是解般忽然开始舔自己的嘴唇,然后问道:“你涂了蜂蜜浆?”   虞授衣抬眼问她:“怎么?”   “太甜了。”解般咂了咂嘴,又难过地皱了眉,“齁着了。”   虞授衣:“……”   算了,休衷的口味……   等等,要是真的按休衷的口味,难道下次要涂皇窖古酒或者鸡胸脯肉卤汁吗?!   … …   西域歌旯国的水源都被沾染上了白霜佛尘,不日爆发,虞授衣与解般很快趁着夜色出城,重新回到胡葛山脉。   这几天大起大落,刚回到营地,本是令人困倦的时候,然而底下人报上来个消息,解大将军的头还没挨到枕木,就支着剑又起了身。   刚出了帐,旁边的帐子门帘也被掀开,虞授衣也披着衣服走出来,脸上也带着疲色:“逃兵这种事,明日再处理不迟,你回来了,谅他们也再不敢逃。”   解般手掌里握着剑柄,剑尖刺入地下硬岩,闻言摇了摇头,声音缓慢清晰,像是齿间咬着石头般冷漠:“找到他们,吊死在树上,不然我睡不着。”   虞授衣伸出手指拧了拧眉头:“打上几军板不就行了?何必又搞得血淋淋的。”   解般皱眉看向西域的方向:“那不管用,人都是想要命的,若是他们觉得逃跑通敌可以活下去,而失败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几顿板子……”她眼神中毫无感情,“老子从不在这种小事上吃亏。”   虞授衣嗯了一声,开始准备把披着的衣服穿好:“我陪你。”   解般有些不耐:“你睡个觉还把外衣都脱了,麻不麻烦?”见虞授衣看着她没说话,又挥手道,“歇着歇着,我一个就行,你没事烤个肉温个酒,等我回来上点宵夜。”   等解大将军雷厉风行转身就走后,虞授衣微叹了口气,干脆就拿来半只羊腿一坛刀子酒,燃了一小捧篝火,认命地为休衷准备宵夜。   其实曾经他还是穆戍国主的时候,也为了休衷尝试过洗手作羹汤。可是解休衷做饭是向来半生不熟,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某次他抽出几个时辰尝试将简单的御膳都全部做了一遍,然后御厨们都沉默着不作声——这时候再怎么拍马屁,谁都看得出是欺君之罪了好吗!   虞授衣也沉默了很久,才道:“孤怎么做……才能让休衷喜欢孤做的膳食呢?”   御厨们:“……”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峻,恕奴才们真的回答不上来……   于是此时此刻,穆帝他拿来的半只羊腿其实是下头的小兵烤好的,他只需凑近火堆热一下。只是热过后的羊腿味道实在过劲的香,虞授衣烤一会就掰了一小块吃,等不远处的的灌木林出现解休衷的身影时,那半只羊腿就剩几缕筋肉贴在骨头上了。   解般累得犯困,撑着剑坐在篝火旁,都没力气再抬手,剑刃白亮如雪,在火光下流淌着蜿蜒的血,一滴一滴滚落入沙土。   虞授衣连忙过去扶着她快要倒地的上身,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将羊腿递在她嘴边:“自己咬还是我撕下来喂你?”   解般张嘴就啃,也不管是骨头是肉,除了坚硬的关节骨,碎骨和筋肉都被她嘎嘣嘎嘣吃了吞。   虞授衣又给她喝了几口酒,低声问道:“我再拿点吃的来?”   解般恢复了点力气,打掉了虞授衣环在她身上的手,坐直了身:“虞兄,整个营里,也只有你敢偷吃老子的宵夜,你吃肉我吃骨头,你也做得出来!”   虞授衣垂眸默默不语,半晌才问道:“逃兵都追回来了?”   “挂那边树上了,六个,连成一排,跟灯会似的,你要去看?”   虞授衣抬头灭了篝火:“不了,你去睡吧,我……”   他瞬间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解般一只胳膊就架在了他肩上,然后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脖子撇过他的脸,直接凑上前亲了过去,呼吸温热。   虞授衣的心脏差点停跳,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僵化了,幸福太猝不及防,简直像是千万烟火炸开在他的脑海里,崩了整个胡葛山脉。   穆帝溃不成军,解大将军没理会什么乘胜追击,她忙着收缴战利品。   于是她就上上下下舔着那柔软嘴唇上的烤羊肉味油脂,觉得差不多了后,直接撑着人家的肩膀站了起来,提起剑就往帐子那边走:“那我去睡了,虞兄你记得把火灭了再睡啊!”   主将帐帘一掀一落,夜晚再次寂静无声。   虞授衣:“……”   等一下!等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休衷她到底几个意思啊?!   胡葛山脉的夜风中,穆帝怒而起身,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虎头蛇尾的事——好好的一个亲吻,开头天时地利,结果他亲休衷,被抱怨甜齁着了,休衷亲他,就是为了蹭点烤羊肉油?亲完就没事似的跑去睡觉了,把他跟六个挂在树上的逃兵落在这不闻不问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虞授衣立刻转身准备去闯主将帐问个明白,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唔,休衷刚说的,要把火先灭了……   于是穆帝先用了半炷香,把篝火先熄了。   等虞授衣无声地掀起帐帘进入主将帐子,解般已经抱着剑睡着了,伯浊剑已经入鞘,地上还有几块擦过剑身的帕子,陈旧的血色,新鲜的血色,都混作一块。   解般出征在外,睡觉很少脱外衣,顶多脱个甲胄。此时估计困累太甚,连戎甲都没脱,直接歪在了榻上,虽然被硌得难受地皱眉,但是一直没醒。   虞授衣此刻也没了什么兴师问罪的意思,试探地上前走了几步,见解休衷没有突然被惊醒拔剑,安了心,同时又有了一点被信任的微喜。走上前俯身,将解般身上戎甲的暗扣都解开,动作缓慢轻柔地帮她脱下,放在一边的地上。   当帮她脱下护腿的战靴时,她忽然一蹬腿,皱眉含糊道:“酸!”   解般极少说自己怎么怎么样,听到这一个酸字,虞授衣眉间轻轻一蹙,将战靴摆整齐,就拿起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膝盖上,慢慢帮她揉捏,特别是掀开衣物来有淤血的地方,将自己向来冰凉的手搓热,然后敷在上面将血块揉散。   结果,解般又接了下去:“酸……菜白肉!”   虞授衣的手停了:“……”   算了……这就是休衷的天性,他……真的习惯了……   等将解般的腿部经络都舒活了一遍,虞授衣拿起旁边被她堆在一边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边角掖好,垂眸凝视她半晌,最终还是低头碰了下她的嘴唇。   本来只是一碰即离,没想到解般却咬住了,虞授衣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有何想法,突然被重重咬了一下,然后他听见解休衷模模糊糊说:“猪耳朵……”   虞授衣:“……”   穆帝直起身,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算了,算了!   他也去睡觉好了。   亲吻这种事,对于休衷来说,偷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对比一下,看来还是休衷清醒时比较有情调……   … …   胡葛山脉的日子变得平淡起来,白霜佛尘就像是阴霾笼罩了整个歌旯小国,原本西域方面只以为是有人投毒,然而很快,这场疫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染了旁边小国。直到霍涧率领的大穆十万军士抵达胡葛山脉时,白色的瘟疫还在迅速蔓延。   霍涧私下见了穆帝,跪地抱拳:“陛下!如今西域被疫病所困,我方若是打过去,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穆帝淡淡道:“那就不打。”   霍涧疑惑:“可……十万大军都过来了,不打的话,对大穆的消耗也不小。”   穆帝手指轻轻点在挂起的地图上:“白霜佛尘很厉害,令西域闻风丧胆,但同时也令回琉感到唇亡齿寒……他们很快会联手的。”   霍涧又道:“不应该等他们还未联合的时候,一一击破吗?”   “这是一场持久战,他们的结盟肯定要快过孤攻克其中一个。”穆帝微微笑道,“孤不公开身份的原因,也是因为不可能放任朝政那么久,而专门来扩征疆土。”   霍涧实在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能旁侧敲击:“那陛下您,可有预计何时归程?”   穆帝抬起眼眸,看向远处,忽然道:“等休衷知道孤的身份吧,不然她是决计不肯跟孤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评书      一月余,西域持续了十多天的浓烟滚滚,无数小国都在焚烧尸身物品,封锁众多潭口,全线向更西部迁移,从胡葛山脉望下去,黄土泥夯起的房屋街道空空荡荡。   前锋将军时常派斥候查探,得知西域焚烧人数时,叹了口气:“寸草不生之役,不曾见血,却闻者胆寒。”   主帅霍涧早就对几年前征泽大将军的行军劣迹有所耳闻,而且这也是在陛下默许中的事,他明智地让麾下将军们住了嘴,然后按兵不动。   在这期间,穆帝陪着解大将军在胡葛山脉之中走了一遍,这种旮旯地方最容易有什么与世隔绝的小村,而这种小村又最容易出现特殊的土特产。   解大将军平生最爱收集土特产。   霍主帅依旧隔三差五就主动去给穆帝请个安,提着食盒偷偷摸摸过去时,祸害世人的解大将军正拿着几味少见的植株与虫蚁,撸起袖子,赤手空拳捯饬着什么。   她身后的穆帝正坐在地上,靠着一群灌木后面的枯树边,低头看着书卷,阳光透过昏暗的云照下丝丝缕缕,这苍然的山水之画,透着一种安逸的困倦。   霍涧小心翼翼靠过去,缩手缩脚给穆帝行了礼,也不敢在穆帝旁边,找了个低凹的地方跪坐下来,瞟去解休衷那边:“陛下,解大人还没完呐?”   穆帝卷了书页,往旁边一指:“那儿还有一囊袋东西。”   霍涧见了简直头皮发炸,心中顿时有了跟薛太傅一样的心理阴影——真要是让解大人这样的封了帝后,也是够叫天下人眼瞎的……   霍涧觉得与穆帝谈谈这个问题非常必要:“陛下有想过如何安置解大人么?”   “曾经有过,在没遇到她之前。”   霍涧犹豫着不敢问,边塞的风混着沙土扑在他戎甲上,而穆帝的声音忽然在这风沙中响起,像是悠悠的熏烟:“孤想过那个画面,她坐在帝宫里的小筏上,周围芙蕖盛开,身影溺在朝霞中,很安静,很开心。”   “恕臣直言,解大人她似乎不太可能这样……”霍涧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稍微恰当的词,“天真烂漫。”   穆帝轻轻嗯了一声:“休衷是属鹰犬的,黎槐的绳子套在她脖子上二十余年了,她也只是安安分分的,但是只要握着绳子的人想要勒死她,她就会毫不犹豫砍断。于是,我就把她牵过来了,顺她的毛,让她学着飞。”   “陛下,不怕解大人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你是觉得,孤的疆土还不够大?”   霍涧惶恐低头:“微臣绝无此意!”   穆帝却笑了:“无妨。孤不怕,是因为孤的绳子,在她手上。”   霍涧将这段话消化了一阵,觉得自己没懂,于是找了个比较易懂的话题:“陛下您怎么那么钟情于解大人呢?”问完突然觉得自己僭越,尴尬道,“这个,陛下,臣嘴快……”   穆帝却轻声接过话:“也许母后也没有想到,她本意是让孤去质子府锤炼一颗坚韧隐忍的心。然而在锤炼之前,这颗心里却莽撞地住进了一个人。”   “所以陛下觉得……遗憾?”   “不,觉得幸运。”穆帝说,“因为锤炼而成后,再想让人住进去,就太难了。”   … …   解般的日子最近过得很平淡。   就连穆帝心心念念计较的亲吻,在解般眼里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本能。就像她第一次学射箭,知道要两根手指捏着箭羽,于是下一次她拿箭都是用两根手指;再譬如她第一次把手弄脏了虞授衣就过来给她擦手,接下来每一次手脏了,只要虞授衣在旁边,她就伸手过去。   至于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这话要是问解大将军,就跟问别人刷牙洗脸有什么意义是一样的。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解休衷并不反感这种习惯本能。   十一月份时,西域十六小国中,十四个小国正式结盟,随后与回琉签署协议,请南方回琉国支援十五万大军,共同抗穆。   第一场战役就打响在胡葛山脉南面,双方投入兵力共达八万,死伤三万。   霍涧能身为主帅,两把刷子总是有的,但总这么耗着绝对不是长久之计。穆帝思虑片刻,随即吩咐:“孤要一万人,五千轻骑与五千重甲,深入回琉。”   霍涧在帅帐当场就甩袍跪下了:“陛下!您万金之躯实在不易冒险!”   “休衷会跟着孤。”穆帝淡淡道,“况且又不是去打仗。”   霍涧很坚定:“就算不是去打仗,陛下也不能轻易深入他国!”   “孤不想听你说话,滚。”   穆帝还是穆戍国主的时候,霍涧就不敢忤逆,此刻见陛下他懒得理人的样子,只能灰溜溜出来了。但是他在寒风中还没吹一会,穆帝也掀了帘子出来,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帅帐,滚进去。”   霍涧:“……”   陛下在解大人身边待多了,近来越发难伺候了……   决定秘密前往回琉之前,穆帝决定做最后一件事。   感情的确是个得寸进尺的东西,当穆帝察觉到解大将军对日常亲近的看法似乎不同寻常时,郁闷了整个晚上,然后忍着心里的醋味,下了个令,让霍涧尝试去凑近解般。   霍主帅怨天尤地地过来了,听了陛下的命令简直吓跪。就算他对解大人的英姿曾经有那么点倾慕,但是倾慕的意思就是远远看着就好了,至于再凑近一点……这跟凑近一头吃人的狮子没区别啊!这也只有陛下能亲的下去好吗!   穆帝披着衣服,冷着脸看着他:“记住,就算休衷没有反抗你的意思,你也要适可而止,否则……孤就在你背后看着,知道么?”   前有狼后有虎,真是上辈子做多了孽才会被封了个伐西主帅。   夜黑风高,霍涧就任重道远地上路了,面对正在烤兔肉的解大将军,他僵硬地寒暄了几句。看在他是主帅的面子上,解般回答地也很有礼貌。随后霍涧用了两柱香的功夫接近了解般一尺的距离,又手指哆嗦地越靠越近……   解般本来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随着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几寸,穆帝先忍不住了,刚喝出一声:“霍涧!”解般同时抬起烤着兔肉的铁板,反手猛拍在了霍涧半张脸上。   穆帝顿时停了步子:“……”   干得漂亮。   这一下子就被上面火星子还冒的铁板兔肉砸到脸,霍涧嗷的一声就蹦开了,只觉得半张脸烧灼似的痛,眼睛都被烟熏出泪来,咝咝抽着气,泪流三千尺地看向了穆帝的方向,觉得自己能尽微薄之力为陛下受苦受累,那说好的奖励呢……   穆帝走了过来,举着铁板兔肉的解大将军担忧地看趴在地上起不来的霍主帅,直接将铁板递给了穆帝:“老子刚才手滑,不小心打到霍大人了,你先吃,我去拿个药。”   “嗯。”穆帝的声音很轻软。   霍涧泪流满面抬头看向穆帝……   陛下在笑。   卧槽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幸灾乐祸啊!!   霍主帅的英勇献身,让穆帝陛下了结一桩心事。   于是十一月甘九,一万兵马分成五支,依次沿着胡葛山脉西面横跨到南面。而穆帝与解大将军率兵其中两千,走的是偏向山脉内部的小路。   半路上,解般并不熟知朝廷的勾心斗角,不由发问:“虞兄,虽然这么问显得我很没脑子,唔,所以我是私下问你,你别说出去——主帅他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虞授衣轻声给她解释:“休衷,你不觉得回琉国主,已经到了可以暴病身亡的年纪了么?”他伸出一只手,“他有五个儿子,却还没有太子。”   解般皱眉了一会:“挑拨离间要带一万人?”   “不是挑拨用的,是用作保护。”虞授衣说,“休衷,你我的命,都很值钱。”   解般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值钱?你是挺好看的。”没理会虞授衣的脸色,又问道:“你想怎么动手挑拨?杀几个人?还是放几封密信?”   虞授衣不动声色:“夺嫡之战么,想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沉默了一会,解般忽然对此来了兴趣:“我看过大穆的史传,据说有发生过一场夺嫡之战,置身其中有八人之多,你也掺过一脚?”   “嗯,不止一脚。”   “我听说如今的大穆皇帝曾经在夺嫡战中很勇猛嘛,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   “你是他那党派的?你还知道什么?都跟兄弟说说!”   虞授衣面不改色默默望天:“我还知道就算在夺嫡战中,他都没有娶过妃子,十分的洁身自好……”   在斜跨胡葛山脉的几千里路上,解大将军整天没事干就听夺嫡之战的评书。在她两世中都是头一遭,解大将军尝试了一回听着故事入睡的滋味。   别说,挺舒服的,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   就是解大将军的脑子不太好使,这勾心斗角太多,她听得有点糊涂,人物对不上号,于是虞授衣只能先停下来,耐心解释,把事情都说通了之后,再接下去讲。   但是总是被解般搅合,虞授衣一觉醒来,有时也忘了说到哪里。刚起头说了一句,解般就转头看着他,认真地打断:“不对,我上次听到五十六回樰妃嫁女了,你刚才说的是五十四回三子下毒……”   穆帝一生中,其实除了必要的下令,基本不常说话。而在平日里的言谈中,几乎十分之九都是跟解休衷说,这一次能完整说一套评书还日不间断,也是为追媳妇下了血本……   只是突然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穆帝也吃不消,有几天喉咙难受,轻哑地跟她商量:“休衷,今天,就讲半回行不行?”   解般勒马,回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后,忽然举剑高喝:“三军止息!”   行径的队伍停住了,只有旗帜猎猎作响,在解大将军的治军下,所有士兵自发列队原地歇息。解般翻身下马,走过去牵了虞授衣的马,扶了他下来,单手崩开水囊木塞,仰头灌了一口水,觉得入口味道尚可后,凑过去贴上虞授衣略干的嘴唇。   虞授衣眼睛微合,握紧了解休衷的手,享受耗费心思得到这一刻的来之不易。   随后解般挠了下头,也跟他商量:“虞兄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但是剧情实在太跌宕起伏了,你干脆……就跟我剧透一下。话说七十一回,魏家女焚香以身相诱二殿下,哦也就是现在的穆帝陛下了,那个,到底成功没有?”   虞授衣差点被呛住,声音立刻提高:“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欲      穆帝说一万将士是用以保全性命,这绝非虚言。   十二月初四,他已经接到其他四路的行军队受到袭击的消息。而十二月初七,在排除了大穆皇帝身在别的军队后,刺杀者专门针对了解般率领的两千人队伍。   与此同时,其他四路两千人军队接到穆帝调令,火速开始往中靠拢,时刻预备救驾。   十二月十八,铺天盖地的火石砸在以解般率领的行军路上,这条道路本就沙土松软,队伍被拉成细细的一条,几乎三十几个火石重重砸下,队伍就首尾无法相接,乱作一片。   解般抽出伯浊,运力横扫,周围十尺之内的火石被抛飞,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旗号兵,旗号兵立刻立于马鞍上,高举手中旗帜,下达指令。   虞授衣身边的近卫瞬间拉响了烟火信号,正处于下午的烈阳当空,烟火在空中并不明显,但在山脉间回荡的声浪久久不绝。   做完这一切后,解般只觉得下面沙土不稳,下马后走到虞授衣马前,拍了拍马脖子。   虞授衣会意,握了她的手下来,向上看去:“火石的装填还要一会儿,撤退来不及,前进也来不及,你能做什么?”   解般用力跺了跺脚下:“火石是第一拨,刺客会是第二拨,这地方对我们不利,不如趁火石来之前,把这地方弄塌了——来各位听本将军号令,一二三,跺!”   虞授衣还来不及说什么,解大将军之令大于天,除了首尾部分没听见的,穿着重甲的士兵都狠狠跺了一下,一时间山崩地裂,沙土内陷,接近千人的队伍全人仰马翻地栽了下去。   穆帝原本还想劝劝解大将军,毕竟信号已经发出去了,等援军来了找不到他们在那个旮旯角落里,那可怎么办?   但是沿着沙土滑落跌下去的那一刻,解般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防止在沙土中失散。   穆帝感受着环在腰上的手臂,沉默了一下。   算了,让他们找去吧!   刺客来得永远比援军要快,沙土塌陷后,下方是坚硬的岩石组建的山体,那些流沙除了堆砌在山岩连接的地面上,剩下的都流入空隙处的深渊。   幸存的士兵都围绕着大旗,只有几息的功夫,穿着黑软甲的刺客们就蜂拥而至,从山坡上直坠而下,与士兵们厮杀在一起,血与战的气息瞬间升起。   此时还没有一个刺客可以近到解般的身边,解般拉住虞授衣一只手臂,就把他带到一处天然山洞边:“我们有援军,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第一拨刺客不足为惧,但是我不知道第二拨第三拨什么时候来——你就在这里,守着旗子行吗?”   虞授衣沉默了一会,说:“好。”   第一拨刺客几乎被全歼,然而还能守卫在大旗旁边的士兵,还剩十二人。   解般拔剑,在第二拨刺客来的时候加入战局,她的剑法凌厉精妙,然而架不住人多,除了她,剩下大穆的士兵也都与他们同归于尽。   离第三拨刺客过来还有些时间,解般走向山洞,拿了帕子擦剑,虞授衣看着她,忽然说:“休衷,你先去找援军吧。”   解般抬头看向他:“你找死啊?”   虞授衣笑了一下:“因为你是解休衷啊,你不能留在这里死去,那么这种话我来说就可以了。”   … …   穆帝有他自己考虑。   他做决定最基本的考虑,就是能保证自己不死,他的内力可以完全压制解般,由此可以看出他用生命作筹码的内力有多么强大。但是这一点,他还不想暴露。   一旦休衷知道他身上不为人知之处,必然会有心去调查他,那么一旦知道他是穆帝,她对他,还会不会有此刻这一份安然相处?   这样脆薄如冰的关系,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她君臣之礼的思想?   他不敢赌。   休衷不是他能赌得起的。   于是虞授衣走进了山洞,靠坐在最深的地方,跟解般说:“你找到援军就带过来,我觉得你这么一倒腾,他们走岔了没发现这里,也有可能。”   解般丝毫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她只觉得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找死的事情。一把将伯浊刺入地下,然后她走进山洞:“虞兄你……你知道这场刺杀会持续多长时间吗?这个山洞就这么点大,你不会以为……躲在这里没人发现?”   虞授衣低声道:“一炷香,也许一个时辰。总会……有个结果的。”   “结果就是你死了?”   虞授衣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以解休衷的心性,有一条对她最有利的道路,居然没有转身就走,还跟他在这里磨蹭!   巨大的狂喜突然在穆帝心中爆开,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了什么?她不肯扔下他一个人,解大将军的人生中有过么?曾经最宠爱的战马猎都,都因为缺粮而被她一剑劈死。   她真的会有舍不得?   不,还不能确定,还要确认一下!穆帝几乎立刻压抑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用上了百分百的韬光养晦之策,他抬眼看着解休衷,声音放得很轻很凉,像是清泉。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刺客,所以没关系的,你可以选择我刚才说的话,为此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你的未来……再没有我而已。”   解般怔住了,她看着他,没有动。   就是这个瞬间,天下第一名将解休衷,身上背负的传说之名,岌岌可危。   这世上的传说很多,囊括百相,但是说起名将,解休衷绝对算一个。   作为传说的解休衷是无懈可击的,也许她麾下百万大军覆灭,她不会;她身边无数亲友身死,她不会;就算她某一天真的血染疆场,但再听到她的名字,没有人会不心惊肉跳——就像一座永远无法摧毁的丰碑,无论有多少人想杀了她,只要她自己不想死,就算你将她践踏成泥,她也会一直一直活下去。   她有一颗不死心,就算将火种埋入万丈深渊,也将有熔浆从山巅喷涌而出。   解休衷不曾沉溺于风花雪月,然而这一刹那,她有些迷怔。   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或许从来就不曾记得过,世上也会有这样一双眼眸。   胸纳百川的解大将军没有仔细研究他人眼睛的习惯,只是这一刻这个重伤的男人静静靠在一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凝视着她,眼瞳中是纯粹的鸦色,刚才的战火硝烟骨血淋漓,在他的眼中毫无痕迹。   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个故事,然而结局却是那么心安。   她似乎想起,有一个声音,轻轻的,穿梭时空之中,蔓延在她的心底,叩击着她不死的心脏:“花会盛开,海有涨潮,日有初升,人也会拥有一生中最好的事。”   “那么,你想感受人之本欲么?”   她问道:“本欲是什么?”   “爱。”   她自此沉默,上一世长达二十四年直至死去。   这一世二十五年的冬日,薄冰裂开,初蕊绽放,春暖花开。   “花会盛开,海有涨潮,日有初升,人也会拥有一生中最好的事。”这声音萦绕了天地风云,“你想要感受么?”   “你想感受么?”   “你想感受爱么?”   “你想感受人之本欲么?”   无数个拷问蜂拥而至,像是狂风暴雨,飞蛾扑火般湮灭在她伫立如山岩般的身上,她抬头望着万丈苍穹,眼瞳中空茫淡漠,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黄天厚土都在躁动着,仿佛都在等着那一个答案。   “想要。”   她最终说。   山河死寂。   这两个字轻描淡写的,却骤然使这恢弘的风卷残云凝固了。   … …   山洞狭窄阴暗,解般在里面都站不直,只能微低着头,不然就会磕到上面的山岩。   外面传来一声罕见鸟啼,解般知道这是刺客们常见的传讯方式,也许外面的刺客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而他们大穆的援军还没有消息。   解般想了很久,觉得此时说什么都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忽然灵光一闪,说道:“夺嫡之战的故事还剩了九十九回大结局,你酝酿一下,等我收拾完外面的,回来听。”   然后不等回答,她转身就出去了。   解般出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刺客。   这个刺客看见她,突然愣了一下,锁着眉:“解休衷,你居然没有走?”   解般拔出了刺入地面的伯浊,却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为什么来杀我?”   刺客却猛地出击,解般冷冷横剑挡住了三次暗标,随后反手一斩,刺客猝不及防被逼的后退数十步,嘴中涌出血污。   这个刺客摇摇晃晃站直了,咳嗽了几声,忽然自嘲的笑笑,咬牙切齿地回答了解般的问题:“我不是杀你的,我是来杀穆帝的。不杀他,西域就要像黎槐一样,被你们灭了,我们就得像他们一样寄人篱下!没有君王再管我们的死活,因为我们的君王已经被你们杀死了!我们在你们穆帝陛下的眼中就是待宰的牛羊,什么时候宰完全取决你们想不想吃肉!我们不想这样——所以我们要先杀死他!”   解般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没听见他口口声声的穆帝,只是眼神却像是透过了他看见了天际:“所有人都有想杀死别人的理由,所有人都想活下去。”她举剑指天,“两句可以说明白的事,你为什么废那么多话?”   刺客惨笑着抹了下嘴角的血:“因为我知道打不过你,我以为你会先走的,这样我就可以杀了穆帝,你没有走,我留在这里,除了等我的刺客兄弟们,也只能跟你说话了。”   “听起来好像是我错了?”   刺客几近癫狂地怒吼:“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杀我?你怕我临死反击吗?”   “我在保护我身后的人,你若是想杀他,我就会杀你,你在那里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多此一举。”   刺客却大笑:“哈哈哈哈解大将军,果然是一只好鹰犬!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带你的穆帝陛下逃出去呢?杀了我并不难吧?你还想等其他刺客都到来吗?难道你以为,杀了外面赶来的那么多刺客也不难吗?”   “会伤到他。”解般扣紧了剑柄,伯浊剑光如雪,“我就在这里守着,有多少我杀多少,我听不懂你说的对错,但我想他活下去。所以你就算砍断我的右手,我也会用左手拿剑;你砍去我的双手,我会用手肘;你劈去我的双臂,我还有腿弯;你剁碎我的四肢,我还可以爬;你斩去我的身躯,我还有头颅,我发誓,我会咬死任何一个想越过我的人!”   刺客忽然颤了一下,后退了半步:“那……若是你的牙齿全部都崩断了呢?”   “我还有一颗不死心。”   刺客啼笑皆非:“心能做什么?”   “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只要我的心不死,我还记得这一切,我就会永远地追杀你,沧海桑田,我必将你搅成碎泥,将你的血,淋满我大穆的牌位!”   解休衷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她不懂爱,不会爱,然而却无师自通的知道怎么去保护它。   所以,一切想杀死我爱的东西,那来吧,我们至死方休。   这一刻,胡葛山脉风沙沉寂,所有埋伏或是正在赶来的刺客都犹豫了,他们眼中那个举剑矗立的身影坚不可摧。   这一刻,大穆始皇帝在这个逼仄的山洞深处,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胡闹      八位千夫长领八千重甲骑兵赶来之时,除了将地上还在挣扎的补下刀,也只能跪地告罪一声:“属下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穆帝没空理他们,他正在给解大将军包扎手掌。此刻黎明初起,淡淡的暖橘色映在山中,他垂着头仔细将伤处用洒满药粉的里衬缠好,解般则是一手拄着剑,眼睛疲乏地微闭着,大老爷一样支着腿靠在山洞边。   领头的千夫长上前,小心翼翼请安:“陛下,解大人她这是怎么弄的?可还要随行游医?”   穆帝头都不抬:“休衷她是……”   解般咳了一声:“虞兄?”   穆帝立刻侧身过去帮她系好披风上的绳子,不说话了。   千夫长疑惑地左望右望,最后看见穆帝瞥过来的眼神,一个激灵,低头不敢问。   唔,身后有穆帝的内力做后盾,本就该斩人如斩狗衣袂飘飘不沾血迹,结果因为大功告成后懈怠了一点,收鞘时竟然收错了地方,收了个空,还不小心把手掌割出一道口子……解大将军人生中难得犯蠢,这种没面子的事大家都要忘记,都要忘记!   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解般只觉得格外劳累,至于虞兄他什么时候变成陛下的事情……算了等她睡醒了再问吧。于是见到援军后,解般就直接跟虞授衣说了一句:“我先打个盹,你自己是什么回事你先想好该怎么说,如果我醒了还没忘记这档子事,你就解释一下。”   解般说到最后声音都低了下来,虞授衣半抱着她,慢慢卸下她身上坚硬的甲胄,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按揉放松她绷紧过度的手臂。   千夫长进退两难,在旁边等了几柱香功夫后,还是厚着脸皮凑过去问:“陛下,依旧整军,向回琉进发?”   虞授衣将脸紧紧贴着解般的头发,低声道:“不,回帝都!”   千夫长不怕死地再问了一句:“那陛下……回琉那边?”   “蝼蚁之流,不足挂齿。”   … …   阔别皇城数月之久的穆帝终于回归朝廷,群臣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薛太傅,憋了几个月的谏言折子如流水哗哗的递了上去。   穆帝虽然决定归朝,但是回琉那边的布置依旧一丝不苟。他非常有耐心,这种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便细水长流慢慢来。   路途赶得非常急,解般醒来的时候枕在穆帝的膝上。那一瞬间睁眼的时候,看见了那衣角精致的纹路,她眯了一阵,等身上恢复了力气,动作一气呵成的坐起来,就要行礼:“老臣叩见陛下……”   穆帝:“……”   穆帝正在驾辇中拿着奏折看,解大将军醒来完全没有半分征兆,他吓了一跳。这驾辇空间并不是宽阔,解般晕头晕脑直起身后差点栽了出去。穆帝一把拉住她,然而看见她的眼睛那一刻,声音却充斥着退缩:“休衷……”   解般咳了一声道:“陛下,老臣知道自己开窍得晚,该打,但您也不能直接把老臣二十几年记忆给抹了吧?”   穆帝垂着眼眸沉默,过了好久才低低说道:“我都把说辞准备好了,你为什么突然就记起来了……”   “听陛下这意思,老臣的错?”   “……不是。”   “看来还真是老臣的错,这帝辇臣受之不起,先行告退。”解般矮着身子撑着驾辇前面的辕,看样子是选个方便的落脚处跳下去。她身后的穆帝忽然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伸出的手想牵住解般绣着芙蕖的衣角,然而却始终僵硬得不能再往前一寸。   他察觉到了害怕,得而复失的恐惧。   解般背对着他,忽然出声:“陛下知道老臣是怎么记起来的吗?”   穆帝的声音疲惫而轻微:“对不起。”   解般突然转身,拨开穆帝停在半空的手,直接凑过去在他抿着的嘴唇上蹭了一下,然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色,十分公正严谨:“大穆功德盈余,石头发芽这种千古奇事也能让陛下捧出来,老臣恭贺陛下。”顿了一下,又加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帝:“……”   等……等等等等,信息量太大孤先反应一下……   这次解般刚直起身,穆帝瞬间抓住她的手腕,一时间都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脸色,只能复杂委屈地看着她:“休衷你吓死我了……”   解般挑了眉:“哦。”   穆帝慢慢将头埋在她肩上,竭力将眼眶里的温热压回去,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颤:“以后别跪我。”   “哦。”解般刚答应一声,忽然又记起君臣之礼,补了句,“我就做做样子……”   “休衷……”   “陛下,老臣多句嘴,您压到折子了,哎呦这一手弹劾老臣漂亮字儿,折子是薛大人啊……”   “……”   半晌,穆帝轻声在解般耳边道:“薛儒惯爱用华丽辞藻,甚是烦闷,其实我一个字都没看,回头我就全烧了……”   又用了几日,帝辇驶入皇城,臣子们都着了朝服,于叱殄古城外迎驾。   迎完帝驾后,薛儒薛太傅一边准备着谏言,一边准备去见见那个稀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的解休衷。然而他最终见到解般的时候,解大将军一身正经官服,长发绾起,笑容肆意,手中拍着一垛子折子,跟他打招呼:“薛大人,一别数月,如隔三秋啊!”   薛太傅一眼就看见那是自己写的折子,怒指她:“解休衷!你敢撕!!”   解般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哦,不撕。壳子太硬,撕不动。”说完她就将那几个折子抛给了薛儒,那些折子仅仅有外面的褐色硬壳子,里面柔滑的纸页全部不见。   薛儒气得七孔生烟,举着那几个纸壳子:“我,我里面写的东西呢?”   解般摊开手,一副你问我有个屁用的表情:“陛下烧了啊。”   薛太傅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重回叱殄皇城,解般差了人去询问聂小塘的踪迹,在她失忆之后,着实是因为她唠唠叨叨太烦,将她赶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了无音讯,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然而查到聂小塘正在一家酒楼内掌勺,这姑娘倒是有了脾气,拒见了解般。几次求见未果后,反而是八殿下虞步帆过来半劝半说了一句:“解大人,您这么硬来,看着像是来杀人的……小塘她能自力更生自然最好,她也想这么做,您也不能这么来,再说我不是还在一直照看着她么……”   解般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最终也没有强求:“那随她吧。”又啧了一声看向虞步帆,“八殿下你倒是跟她很熟,替我转达一句话,说陛下给她儿子赐了个名,叫轩侯。”   虞步帆倒是愣了下:“不说……抱歉吗?”   解般笑了一声:“由俭入奢,由奢入简,你都说她是在自力更生,我有什么错?”   … …   大穆与回琉西域的战况依旧没有进展,双方都在对峙,等候最终的导火索——回琉王驾崩,夺嫡战的爆发。   而在这之前,大穆的国力稳步提升,虽然朝堂上依旧硝烟弥漫——解般被封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私兵两万,帝宠盛隆。在毫无实权的董国公和远赴疆场的洪昃侯之中,解般几乎立刻成为了武将之中的主心骨。   而大多数文臣都坚定了薛太傅作为他们的领袖,薛太傅无时无刻在想招儿对付武将的头头,甚至有一次鼓动了百姓对陈年旧事,征泽大将军的愤慨。   解般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她有私自调兵的权力,有佩剑入宫的权力,有宵禁时畅行无阻的权力,至高无上的皇权授予了她一切几乎等同皇帝亲临的权力,这样还对付不了上蹿下跳的薛太傅,解大将军就没得混了。   反正事情做过了头,总会有陛下用一种“孤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语气,在朝廷上澄清:“是孤觉得下面乌烟瘴气,让休衷去清理清理,众卿都不必再议。”   裴相通常情况下都含笑不语。穆帝近年来愈发沉默寡言,在朝堂上奏的大事,很多时候都是臣子们吵来吵去,穆帝只是在上面看折子,他的决断不需要任何人谏言。唯独跟解休衷在一起的时候话会多一点,能听进去她的话。   一方面是贤臣,一方面是宠臣,既然都不好惹,那就干好自己的事情,哪边都不要惹。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银装素裹,薛太傅都愁白了几根头发——你说陛下跟解休衷那个混蛋他们怎么就不吵架呢……   话说解休衷那个混蛋不是挺容易惹人生气的吗……   解般虽然可以随时出入帝宫,却从不留宿,这让薛儒根本抓不到“以色事主”的罪名。想了很久,薛儒觉得自己只能铤而走险了,去人为制造这样一个罪名!   在这种事上,若是有臣子敢把手伸入后宫,深宫中的皇太后几乎是立刻就能知晓。然而她听了下人禀报,只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都帮着薛儒点儿,他年纪大了,动了这心思想撮合一对,也不容易。”   宫女面色尴尬:“娘娘,这真的可以吗?解大人她……这帝后大典可还没办呢……”   皇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才想起来有这茬,转头叫了贴身侍女拿来帝宫凤印,找出个礼盒装好,然后闲闲地吩咐宫女:“记得送去解休衷府上,就说是我大穆的土特产……”   万事俱备之时,穆帝正在御书房给解大将军剥柚子,解般吃得满手都是汁水,随手就抹在折子上,然后用一副办公事的脸面道:“陛下,老臣觉得在回琉王身亡之后,势力倾轧,必然要将大穆拖下水,这时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而且一定要打赢。”   穆帝轻声应道:“你想领兵?”   解般说:“离这场大战应该还有几年,到那时候,霍涧霍大人也应当攻克西域凯旋了,这时候再派年迈的董国公不太合适,想来只有老臣。”   穆帝拿了布绢浸了水,抬起她的手指细细擦拭:“其实我并不执着于占领西域或是回琉,光是处理黎槐的旧党就非常麻烦,如果再加上两个,恐怕有生之年,大穆难以平静。”   解般见擦完了一只手,伸过去另一只手:“倒不是占据,不过是让他们递降书,从此不是在大穆身旁虎视眈眈的小国,而变成每年受管辖的附属国。”   穆帝笑了一声:“难得见休衷如此仁德。”   解般啧道:“不是老臣德行的问题,关键是老臣不敢保证下一任穆帝还像陛下您如此英明……唔,体贴,擦干净了。”   穆帝看着她,忽的抿起一丝笑:“你是说孤的帝子?”   “你笑什么啊……”   “笑你竟然在跟我说这个事。”   “是老臣想多了,跑题了,陛下严肃一点,我们再来说这个回琉……”   “休衷。”穆帝忽然轻声打断她,从座上站起来,一丝一毫贴近她,最终低头轻轻碰到她的嘴角,亲吻绵长而温柔,“休衷……我在笑,跟我说这个事的,不是母后,不是外臣,竟然真的是你。”   解般莫名其妙:“这个有什么好笑的?陛下你笑点不要太低好吗?”   穆帝如今已经是身经百战,这点段数不足以冷场,何况他有备而来,只是微笑:“今日御书房都不会有人进来,休衷,陪孤胡闹一天吧。”   解般摸不着头脑:“胡闹什么?这里都是书,陛下你想撕书吗?”   穆帝拂起她的额发,吻她的眉间:“书中自有颜如玉。”   等在皇太后默许下薛太傅的那炉熏香,真的将御书房燃得燥热后,解休衷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对这个事没个印象,但丝毫不妨碍她作出反应。   于是想循序渐进的穆帝就被解大将军压在御书房后面帝王休憩的龙榻上,解般扬起下巴,轻轻啧了一声:“别起身。”   她在这一刻罔顾了君在上臣在下的理念,掰断了穆帝用来绾发的墨玉笄,长发流泻而下,随即她覆上了穆帝的束腰银带,声音低哑:“陛下,老臣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睡觉   ☆、斐祠      每个人睡着的时候都像个孩子。   寒冬倦懒,御书房中一片狼藉,珍迹孤本扔的满地都是,庄重威仪的帝袍被随便搭在椅子扶手上,针脚细密的芙蕖官服一只袖子都被打翻的砚台压住。   穆帝微微起身,伸手环过解休衷,将龙榻上的软褥子边角细细掖好,低头紧贴着她难得静下来的眉眼,乌色长发在床上散开,像是开出了大片黑牡丹。   话说昨日,咳,解大将军道德太低,又没什么底线,真的就陪着穆帝胡天胡地了一天,还自学成才,说了荤话,将“老臣”这字眼硬生生染上一丝绯红,这种又膈应又挑逗的说法,简直爽翻了。   冬日的天色迟迟不亮,混沌的暗色中,穆帝不松手地抱着解休衷,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跟八弟说这种事情。   虞步帆一提到追媳妇这一点就特别洋洋自得,这也是他唯一能胜过兄长的地方:“哥哥不是你追解大人的手段太低,而是解大人实在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存在……”   但凡这个时候,虞授衣总会一言不发,垂着眼眸,披着鹤氅,扬手冲八殿下脑门上扔几个厚重折子,罚抄十遍。   诚然,解休衷一代名将,征战沙场数十载,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更是作为大穆能以最小代价夺下黎槐的开国功臣——这样的天纵奇才,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女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也比她们难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归顺穆戍前,她曾婉转拒绝——君上天颜,臣不敢冒犯。   归顺大穆后,她还是曾婉转拒绝——陛下天威,老臣不敢冒犯。   在没失忆前,她就这么不敢冒犯了这么长时间……   那个时候的虞授衣,只想说三个字——求冒犯。   如今被冒犯完了的穆帝,只后悔……当初怎么不早说出这个三个字呢?!   御书房里面鏖战之后,前来服侍穆帝早朝的内侍监们在寒风中站成一排,都不敢进去。外面帝殿门前两列臣子,都握着折子静静候着。   从五更天熬到七更天时,薛太傅的脸色黑了。   这什么,这什么啊!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吗?他让陛下吃到嘴是为了加倍儿弹劾解大混账的,可不是让陛下他无视朝政的!   薛太傅很绝望,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痛心。   话说解休衷解大将军,头一回睡龙床,觉得甚是新鲜,于是她两更天醒来后,左看看右看看,不晓得时间,见天还没亮,于是闭眼又睡了一场回笼觉。   再次醒来时,听听响动,唔,估计下朝的时间都过了。   由于抗摔打能力过硬,解大将军自己倒是没觉得怎样。但是穆帝亲自给她洗漱按揉,神情还非常紧张,解般就很不解其意,这个事情……对她有什么深重的伤害吗?会折寿?   最后穆帝帮她系好了腰带,他蹲在地上,一手拄着膝,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坐在龙床上的解般:“休衷,那里还痛?”   解般皱眉,莫名其妙站起来:“啊,睡多了,是有点头痛。”   穆帝:“……”   看来……这种事情以后可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翌日的早朝,心塞的薛太傅都不忍直视。还没上朝,陛下就公然赐座,裴丞相都没这待遇,只瞧见解大将军大马金刀地一坐,旁边内侍监又笑眯眯端来一蛊热腾腾的红枣参汤,说是陛下赐的,然后又是上头又开始赏赐蟒袍玉带。   薛儒被陛下离经叛道的谕令吓到了——卧槽陛下秀恩爱也不带这样的好吧!!   薛大人心很累。   … …   大穆始帝四年,霍涧收缴西域十六小国中的十四份降书。   在这消息传来两个月后,大穆唯一的待嫁公主,瑚太妃所出三公主虞扶忽正式抵达叱殄皇城,准备及笄礼,封号“斐祠”。   解般领令,率五千禁军城门待命,迎公主回宫。那天风和日丽,鸾轿轻纱,小公主穿着烟青色的长裳,肤色如暖玉,容颜绝世,在玉帘后轻声一笑,醉倒了整片皇城云烟。   薛太傅此刻也定下了一门亲事,在帝殿外面受着各方同僚的恭喜。见到裴相也过来点头告喜一声,薛儒就跟他攀上了话:“下官不过是觉得年纪大了,像这个时候的,孩子都一大把了,就下官我还是个棍子样的,总得找个人过日子。”   裴相敷衍地一笑,他也是还未娶妻,但是以他清隽美姿的模样,上门的贵女多不胜数。薛儒的话,也是因为听得多了,左耳进右耳出。   薛儒还想说什么,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嫌恶之意溢于言表——果不其然迎面走来的是解大将军,左右禁卫森严,她停步抬起一只手,身后鸾轿立刻停下。随后从鸾轿之中伸出一只如羊脂的芊芊玉指,慢慢拨开了帘子。   薛儒刚皱了下眉头,就明白此人是谁,不过一脸叹惋:“小时候胚子就好,长大当真是个罕见的绝世美人,只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也不知能活过几时。”   裴相却怔了许久,目不转睛看着那个长发披肩的倾城女孩儿走上帝殿的台阶,半晌才笑道:“薛大人怎么不说自古红颜多祸水?”   薛儒冷哼一声,朝解休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祸水在那儿呢!”   与此同时,解般安置好了小公主,在宫中走了几步,就碰见了穆帝正和几位文臣商议政事。瞧见她后,穆帝直接将奏疏放到一边,微微招手,解般佩着剑走了过去,直接道:“陛下,扶忽公主的及笄礼的相关事宜,老臣觉得除了皇太后来主持,压场子的还需要几个贵女。”   穆帝轻轻握了她的手腕,沿着御花园并肩走:“母后那里应该有名册,如若她嫌麻烦,休衷你就帮着选一些。”   “陛下可会到场?”   穆帝转头,看向解般,忽然倾身过去:“会,所以你选贵女的时候,记得选不会捣乱的……”   还没亲一会儿,背后就突然冒出薛太傅阴幽幽的声音:“陛下,您是忘了臣还在这儿吗?”   穆帝和解大将军对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解般:神经病,回头揍薛儒一顿。   穆帝:真扫兴,回头把薛儒赶远远的别回来。   几月后,适逢斐祠公主及笄,另一位樰太妃所出的长公主也携董家驸马前来祝贺。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见到一身官服的解大将军还是头一回,长公主十分温婉得体地行礼:“嫂嫂。”   解般向长公主微微致意:“殿下礼重,直呼解某名讳便可。”   长公主我行我素:“兄长是个不懂哄女孩子的,幸亏嫂嫂不计较得失。如今趁着忽儿及笄,不如凑一凑这热乎劲儿,将嫂嫂您的帝后大典给办了吧?昼儿来张罗,包管这大典独一无二!”   解般挑了下眉:“敢问长公主,如今这朝政中,在陛下决断之前,谁最有话语权?”   长公主笑道:“嫂嫂当之无愧。”   “皇城之内,除了陛下,谁执掌上万兵权?”   “是嫂嫂。”   “凤印在谁手上?”   “嫂嫂的手上。”   “你又为什么叫本官嫂嫂?”   “因为……皇兄除了您再容不下旁人。”   “如此说来。”解般勾起嘴角,“众所周知我既有帝后之名,也有帝后之实。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顶着重逾九公斤的朝凤冠和六公斤的皇后祭服,神经病一样招摇过市?”   长公主:“……”   嫂嫂说得好霸气好有道理……本宫竟无言以对……   … …   斐祠公主虞扶忽及笄之后,帝宫的门槛都快被皇城的世家子弟踏破。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大臣拎着礼品拜访了大将军府,想从解休衷这里探听一点穆帝的心思。面对这些人齐齐拜访,解般披着玄黑色外袍,抱着双臂,眉眼十分不耐:“各位大人都日日三省一下,你们有什么价值,去迎娶一个美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一位公主下嫁?”   众大臣都沉默不语,然而突然大将军府门被人用力推开,清俊温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纸扇,上面描绘一枝独秀,他嘴角含笑:“解大人,那本相呢?”   所有人都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躬身见礼,招呼声此起彼伏:“裴相大人!”   裴相收了折扇,往手心轻轻一敲,面容温雅如玉:“解大人,本相如何?除了心高气傲的薛大人,本相是朝堂上唯一可以对你不称‘下官’的臣子,可有本钱,去求娶斐祠殿下?”   解般也笑了,伸手做了请的姿态,示意帝宫的方向:“裴大人,就冲您这句话,本官给你特权,一个面见扶忽的机会。”   裴相微微一笑:“哦?解大人这么大方?”   解般不以为意:“裴大人,不要觉得小姑娘都是容易被骗的,假若说你不懂怎么骗皇太后,那就不要尝试去骗扶忽了,否则你会血本无归。”   裴相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再次看向帝宫的方向带上了凝重。   史册中记载过的绝世美人,大穆斐祠公主虞扶忽绝对名列前茅。与她一生相关的有三个在当时备受瞩目的男人,然而虞扶忽却与这三个男人都没有惊心动魄的纠葛。她的一生是个传奇,像是一块绝世的翡翠,不染尘埃。   这三个男人中就有大穆的开国丞相裴辛越,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帝宫门前,解休衷动用兵权遣散了一切闲杂人等,但这场谈话十分迅速。   结局是裴相怔忪地离开。   至于大穆开国丞相与斐祠扶忽公主在帝宫门口相见时究竟说了什么,一直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没有外人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很多史官与说书人都杜撰了很多版本,然而几乎都被否决了,因为以裴相裴辛越的绝世聪明,能以言辞胜过他的,实在太少。   他承认过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人,也只有叡容皇太后百里氏。   裴相本人也对这个秘密闭口不言,直到这一代名相临终前说出的话,才让这个谜团有了一丝破绽。那个时候俊雅年轻的裴辛越已经老老垂矣,但是依旧没有子孙敢妄自揣度他的心思,他们沉默地依次围坐在裴辛越床榻前,看见那个老人用年迈的手眷恋温柔抚摸着一块碧色的翡翠珠子,忽然干哑地笑起来,连续高喝了三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没有人明白他究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了什么,因为喊完那三声后,他停止了呼吸,手中的珠子重重摔落在地。   … …   大穆始帝五年,霍主帅领兵凯旋而归的那一个月,回琉发生动乱,令解大将军等待已久的夺嫡之乱终于爆发。   解般几乎刚要跟穆帝请命带兵去回琉,穆帝垂下眼眸,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摩挲:“在这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先别急。”   “晚上陪你?”   “……”   穆帝尴尬道:“这个已经是惯例了就不要再提……我说的是扶忽的婚事。”   “哦陛下先说着,老臣在听……”   话说自从解般习惯以老臣自居后,穆帝听着听着也跟着习惯了。于是某次一六十二岁的大臣向穆帝禀告政务:“陛下,老臣……”   穆帝蹙了蹙眉,漫不经心道:“爱卿老当益壮,称不得老臣二字,免了吧。”   大臣愣了愣,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薛儒听闻,恨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叹道:“人家叫老臣是个情趣,你个秃了顶的老家伙还凑个什么热闹呢……”   再后来回琉王殡天,回琉五个王子争闹不休,各自向大穆派了来使。其中二王子的来使是个惯喜品鉴美人的。阅过大穆的满朝文武后,见年岁七老八十的白发臣子都自称为臣,只有武将之首的解大将军一人,坦荡荡自称老臣。   来使认真看了看解大将军的容貌,心底默默叹道:大穆女子实在是驻颜有方……   而立之年的解大将军,躺枪。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      大穆始帝五年的那个秋天,回琉国四王子九都宿遣使者求和亲结盟,斐祠公主被穆帝许以百里红妆,自此远嫁。   穆帝伫立城楼上远眺时,迟疑了很久,才轻轻覆上解般握剑的手,声音略低:“你怎么不阻止我?我记得你很喜欢扶忽。”   解般目送着公主鸾轿远去,松开剑,反握住了穆帝冰凉的手:“陛下的决策是正确的。”   “怎么那样肯定?”   “因为胜王败寇,我不会输,你就一直是对的。”   能像解大将军无情豁达的臣子实在是少数,即便知道这样可以在减少兵力伤亡的情况下获取最大的利益,还是有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抱怨:“好好的一个漂亮人儿,陛下也能忍下心把妹妹嫁到那战乱之地……”   但抱怨完了,公子哥儿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唯独有一位不甘地带着私兵追了过去。   得到消息的解大将军,点了五千兵马就直接离京,飞马扬鞭,皇城城门大开之际只看见一阵阵烟尘震荡,五千兵甲如狼似虎。   飞速数千里后,解般一身黑色戎装,驾着马指挥身后将士一字排开,堵住了岳洋河之畔。入秋天气渐冷,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寒雨,河畔的泥土湿淋淋的,顺着水泽流入大河。   一刻钟不到,河岸边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的腿弯全部都被水浸湿,脚面还溅上了泥,他的身上被划了几道,十分狼狈。这个人本应该一生都不会如此狼狈,任何人的印象中,这个人都应该是丰神俊朗,把酒言欢。   解般身后是五千黑沉沉的军队,她看着那个人,冷冷地笑了。   裴辛越一步一步在土洼中挪动着,深一脚浅一脚,紧紧抱着这么多年自己唯一心动过的女孩,他以为他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强大,然而在这帝权乱世,什么都说不定,就像他现在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失去这个女孩了。   他能心动一次真的太难了,他不想失去任何机会,因为也许这是他今生唯一一次心动。   裴相低着头,慢慢与解休衷的马擦肩而过,他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解休衷曾经那么喜欢虞扶忽,也许她会视而不见,放任他们远走。   一柄雪光闪过的伯浊截住了他,头顶上传来解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扶忽,不要麻烦裴大人了,自己走去轿子吧。我手上拿着剑,怕是会伤人。”   不少士兵都闭上了眼,像是要被剑光灼伤。   裴辛越微微仰头,与解般对视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是那个不动声色弹指风云的裴丞相:“解大人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将么?怎么,竟然没有把握打赢回琉?非得靠公主殿下去助长他们的夺嫡战,先斗个两败俱伤,你再收渔翁之利?”   解般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裴大人不了解我的风格,情有可原。本将军向来就习惯用敌人最不情愿的法子去干仗,脸面不算什么,我赢了,就是我说了算。”   “是么?可是你这一条忠君报国的鹰犬,这样岂不是对殿下不公?”   “这个区别在于,现在我护送的是大穆的公主殿下;而命令我护送的,是我的陛下。”   裴辛越冷漠而愤恨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区别吗?”   “呼之欲出的答案都懒得想?不像您啊。”解般漫不经心地一笑,“听不出来就算了,我们都不要浪费时间。松手吧,你怀里的是回琉国宿殿下的软玉温香,不是你的。”   正在裴相与解般僵持之时,虞扶忽慢慢将抱着自己的手挪开,她的动作非常轻,不像是挣扎,所以还没让人感觉到什么,她就已经提着长裙,慢慢走向了新的鸾轿。   “扶忽!”裴辛越上前了一步。   虞扶忽回头,绝世的容光,神情如初的温软。   这个开国名相似乎词穷句绝,但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像是要捧出一颗心,一字一句都从喉咙深处迸发:“在帝宫你问我的……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我可以用一生去探寻,去明白。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自负天下前三的智者,如果连我都不知道,有谁还可以?”   “有人的。”扶忽说。   裴辛越觉得可笑:“谁?皇太后么?”   “她说的话我听不懂。”扶忽看着他,瞳仁清澈如水,倒映着整个天空,“你说的话我听不懂的更多,我说的明明那么简单,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   这回轮到裴辛越愕然:“我……复杂?”   “我不懂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说话都是这样,就像蜘蛛网。”扶忽放下了帘子,她烟青色的身影最终湮灭于叮铛的玉珠,只留下袅袅青烟般的尾音,“你真可怜。”   裴相最终被五百士兵遣回,解般重新配送了护亲队,又令人去清扫裴相的私兵与曾经的护亲队打斗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后,解般坐在马上,手握佩剑,扬起下巴眺望远方,眼睛淡漠。   “你恨我么?”她忽然问。   虞扶忽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说:“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没有。”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恨休衷。”   解般沉默了一会,才笑道:“扶忽,你这是嘲笑了天下人啊。你是我很喜欢的小孩子,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剑一样,但是我的伯浊可以为穆帝剑指天涯,所以你也可以。只因为……”解般的声音轻如残晖,“我的,陛下。”   虞扶忽一直看着她,眼瞳像是纯粹清澈的水,当她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   “你只需记住,你姓虞。”解般策马前行,抬手让后面护送军跟上,“你是大穆的斐祠公主。”   身后小公主喃喃出声:“曾经……好像有人跟我这样说过。”   “陛下?”   “不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记住这话了么?”   “记住了。”   “永不相忘?”   “不忘记。”   斐祠公主虞扶忽在一生中,与大穆开国丞相裴辛越的交集,到此为止。在此后的多少年中,直到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随后向她敞开怀抱的是她的丈夫,回琉的四王子,九都宿。他曾是野史中与斐祠公主有暧昧勾连的三个男人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但同时,也是离她最远的。因为他下决心对她放手却又至死爱了一生,也许只是因为虞扶忽的到来,给深陷在腤臢夺嫡战中的四殿下,带来了翡翠般的光。   不忍亵渎,却又无比渴望。   解般回皇城复命时,穆帝已经在等她了,他一手按着眉头,似乎有些疲倦,将头靠在了解般冰冷的戎甲上,声音低微:“休衷,这一场大战,我陪你去吧。”   解般俯下身:“陛下,等夺嫡战到达巅峰,你还需坐山观虎斗,不宜屈尊。”   “眼皮在跳。”   解般啧了一声:“睡多了吧?”   “跳好几天了。”   解般拿手覆上穆帝的眼睛:“那老臣捂一下……不要眨,手心痒。”   穆帝微微一笑,也盖上了她温热的手,顿了一会后忽然问道:“你认不认识七朔?”   解般皱了一下眉,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人:“七朔公子?陛下说的是九螭谷的云容?最近才声名鹊起,不如流的玩意,陛下日理万机,问这等江湖之事做什么?”   “听说很厉害,武艺比起你如何?”   解般为难地说:“没交过手,不太清楚。传闻与他动武的人活不过他弹出七片朔叶,出手非常快。不过陛下没必要招安,云容此人行踪不定草菅人命,有‘七朔阎’之名。听说他出谷的那天,九螭谷流了一半的血。”   穆帝叹息一声,伸手摸到桌案上的一方小折子,递给了她:“他跟扶忽交情不浅,我觉得,裴相能不远千里追她;这个人,估计会直接去抢亲。”   解般:“……”   可以啊,扶忽今年……可真是桃花朵朵开。   话说她个呆头笨脑的,真的知道桃花是什么鬼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容      单手翻了那道折子,说实话在解休衷眼中真的是看不出一点暧昧,但是穆帝陛下闭着眼睛都坚持说:“要是我是云容,就算我只有一片朔叶,也绝对会去抢亲。”   解般觉得不一定,毕竟陛下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也是,能看上她解大将军还能等到她开窍的人,独特得都没边儿了,这哪是区区江湖玩意儿能媲美的。   要说斐祠公主与七朔公子之前的故事,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发生。   五年前的虞扶忽,还是个十岁的傻孩子,习惯穿着宽大的烟青长裳,面容如清水中的一汪倾城翡翠。   从穆戍王都赶去叱殄古城的路途颠簸,不少人染上沉疴,这个呆呆的小公主也是其中之一,不得不长久寄养在途中的一座古寺中。在这森严慈悲的古寺中,她遇上了一个少年,这个正在给香炉倒灰的少年,名叫云容。   少年云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名字:“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在下云容,见过殿下。”   扶忽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全寺人面面相觑。   整个古寺一百二十八位弟子,上至主持,下至扫门,在第一次照面中,能让公主开口说话的,仅云容一人。   虞扶忽从来都不觉得她说话有什么可以值得说道的事,当她还在穆戍王宫的时候,没有人想听她说话,并不是他们势利蔑然,而是所有人都太忙了。母妃忙着讨父王欢心,宫婢忙着走进走出的做事,她对他们说话都不会有人回答。于是扶忽习惯了,有人问她她再回答,没有人问她就不说话,反正说了也没有人听。   所以整个古寺的人来跟她介绍自己,虞扶忽总以为他们也很忙,他们在说他们自己,没有问她的名字,所以她就不必说话。   直到那个少年介绍的时候,虞扶忽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人的名字居然是两个字,在她的印象中,好像没有人是两个字的名字,她自己叫做“虞扶忽”,勿栾殿的哥哥叫做“虞步帆”,总是带着她玩的那个大将军,名字也是三个字“解休衷”。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名字是两个字呢?   于是她就问出来了。   但是她只是问问,她觉得奇怪,就问出来,但是根本没想过别人还会回答她。她问过后就又安安静静的了,听着下一个人继续介绍自己。   少年云容却涨红了脸,他在这寺中是最年幼的一个,听闻会有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公主过来,早就摩拳擦掌静候光临。为了在那个小公主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还特意拿了一本古籍,背了一句跟自己名字有点衔接的古文,这样说自己名字的时候,也能比别人说的更长一点。   云容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师兄们的名字是三个字又怎么样?我还能说一句诗呢!”   那日天光晴好,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准备的所有东西,像是猛然嗅到最扣人心弦的花香。以至于很久之后,云容长大了,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七朔公子,在提起大穆的扶忽公主时,都会让人感觉他在温柔地抱着一只猫儿。只是世间没有任何一只猫这么娇软可爱,手指干干净净的没有爪子,安静地看着你,你笑她也笑。   少年云容根本没想到小公主会这样诘问,为什么不叫云容容?啊?这有什么为什么?他未来可是要长成一个男人,叫云容还有那么几分诗情画意,叫云容容……   这就娘了吧?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回答,他身边的师兄就把话接了下去,于是那个木呆呆的小公主又去听他说话了。   云容咬紧了腮帮子,很不甘心。   不甘心的云容收买了给公主看门的师兄,然后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一大串朔花后面,这朔花开得灿烂,他也只能透过枝条间的缝隙偷看小公主在哪里。然而半柱香过后,这花帘竟是被拉开了,小公主抱着一大串花帘,好奇地看着他,肤色温润如玉。   反而是云容吓了一大跳,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你你你……”他探头左右看看,生怕被前来送糕点的师兄看见,忙扒拉着花帘:“你快放下快放下!”   小公主茫然松开怀里抱的花帘,犹豫了一小会,又扒开一点点贴上一只眼睛看进去,看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喂。”   云容在花帘后面板着脸,瞪着那只透过花帘的漂亮眼睛,鼓起勇气跟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叫云容!不是云容容,是因为我还有个姓,虽然我不知道我自己姓什么,但是加上这个姓之后我的名字就跟我的师兄们一样长了!”   小公主不明白:“你可以自己取一个姓啊。”   云容哼了一声,突然有种教人的成就感:“姓是不可以自己取的,一个家族会有一个姓氏,这是出生就决定了的。就像你姓虞,那你这一辈子都要姓虞!”   小公主换了只眼睛从缝隙里看他:“那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   “因为方丈不告诉我。”   “我问他要吃的,他给我了。”   云容忽然恼怒起来:“那不一样!我的姓氏可比吃的贵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位公主说话,但是这怒气来得不明不白,他突然就一把掀开花帘,像只小牛一样横冲直撞了出去,一直跑到庭院门边,才记得回头看了一眼。   小公主站在花帘旁边,长裙宽袖曳地,笔直的秀发垂在背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回头,还伸出小爪子挥了两下。   一刹那,云容刚才的争强斗狠倏地就软化了。   古寺里,所有人都习惯了最小的弟子和呆公主总是玩在一起,他们时常并肩坐在古寺的白玉台阶上,脚下风卷落叶。香火旺盛时有很多人来这里上香攒功德,那些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的是求保佑,有的是求成功。   “他们好像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为什么呢?大树永远不会烦心它掉了多少叶子,反正春天还能再长回来。”小公主有时看不明白就会问云容,她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有时候又像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少年云容托着脸,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是不会懂的,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的高兴伤心,我怎么会懂?”   小公主扭头看向了高耸的古寺:“佛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去求佛,佛又怎么会懂呢?”   云容摇头:“佛认识每一个人。”   小公主不理解地看着他:“既然认识所有人,为什么有些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些人却没有?”   云容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佛跟有些人不熟。”见小公主又有问题,云容赶紧站起来打断她,握着她的肩,认真道:“那些来求佛的人,是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别人懂他们了。但是你不一样,我认识你,跟你很熟,你不用再跟佛攀交情,以后你想要的,我都帮你拿到!”   小公主抬头看着少年的绷紧的脸,笑起来:“好呀。”   这种稚嫩简单的诺言,世上十有七八的男人都对女人说过,然而最终能实现它的,只有区区几个。   也许这就是人与佛的区别。   人不能做到,可以骗人,佛不能做到,只会沉默。   在少年云容十三岁时,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姓什么,随之而来的,是他要被迫离开古寺。   连年战乱之中,江湖的势力并不引人注目,然而能令人有过耳闻的,其中之一便是九螭谷。现任谷主云蛟实力强横,曾在十年前单挑数十个门派,然而后院出了岔子,他的幺子被夺走。这是谷主夫人最喜欢的孩子,云蛟为此寻访数十年,最终在这座古寺中找回了这个小光头。   然而面对寻子多年的父亲,云容却赌了气,躲进了小公主的院子,将门拴上了,背靠在墙上不作声。小公主看着他,也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阵子后,云容忽然嚷嚷:“我姓云!我一辈子都是这个姓了!我永远不可能有三个字的姓名了!”   小公主眨着眼,又不明白了:“云云容,怎么不是三个字呢?”   云容都快被她气哭了,站起来拉开门就要往外走,但是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转身扑到小公主面前,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伸手拨起她的刘海,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红了脸,飞一般跑走了。   小公主揉了一下头,茫然走到门前,刚想看看他跑到哪里去了,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拎起一个东西:“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然而所望之处,再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云容和虞扶忽并没有依依惜别,他们的分离就是孩子的方式,干脆伶俐,因为孩子相信的,总是他们很快会再次相见的谎言。   只是这一次分离,与他们下一次的相聚,足足隔了五年又三个月。   … …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出自《九歌·山鬼》) 作者有话要说:     ☆、蜕变      九螭谷,七朔公子,云容。   这个流传在茶馆说书先生嘴里的名字总是孤独无比,似乎他每一次的出现都是为了历史上著名的千古红颜斐祠公主。很多喝茶的客人都觉得七朔与扶忽之间的故事,要比裴丞相或者是宿殿下的好听很多,因为这才像是一段浪漫而凄哀的爱情。   只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论及斐祠公主时,大多提到的是朝堂之人,七朔公子像是被史官们刻意遗忘一般,在史书中找不到他的一丝痕迹,倒像是民间杜撰的臆想。   唯独在一册甚为偏颇的小史《回琉饯久山安否》中,含糊其辞地记述了这样一段话:“帝姬斐祠赴回琉,宿王问曰,是否匆匆,未尝及履?斐祠回,否,故人来,记还之。”   这也是一个无法将七朔公子的存在抹去的地方,斐祠公主的装束非常有特点,惯常着烟青色长裳,且穿的鞋子左右并不相同。当年她抵达回琉,迎接她的丈夫还贴心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太过匆忙将鞋子都穿错了?公主只是说,不是啊,这是老朋友的,等他来找我,我要记得还。   至于最终还没还,史书中再无记载。   江湖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并无演义本子记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七朔公子在众人口中绝对是个武林魔头一般的存在,杀父弑亲,荼毒生灵,指间夹一片沾血朔叶,却不知已取了几人性命。   无人再提起他的过去,仿佛他十三岁之前,在古寺中的那段安然光阴并不存在。   也无人知道,十三岁的云容进入九螭谷,究竟是进了碧落还是黄泉。   在云容的想象中,他的父亲温和母亲柔婉,他们一定非常恩爱,才会因为丢失了他这个幺子而苦苦寻找十年。然而当他跟随父亲抵达九螭谷时,数十个兄弟姐妹都穿着牛皮制的糙衣,握着各式各样的寒铁兵器,冷冰冰看着他,半丝温情都无。那一刻他只本能觉得面对着目露凶光的饿狼猛虎,他们杀死猎物不是饥饿,而是为了炫耀。   他胆怯地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不久的一茬头发,肩膀缩了一下,脚步轻轻往后挪了挪。   “这里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上前,“跟你的亲人们打声招呼。”   云容怯生生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可是我想……我想先见见母亲……”   他的父亲露出一种很遗憾的表情:“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谁,我的身边有太多女人,也许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生过几个孩子。”   云容倔强地说:“不可能,哪里有母亲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呢?我要见母亲!”   他的父亲挑眉笑了笑,忽然蹲下身向那些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指了指:“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的女人有太多接触。或许你杀死一个,我就帮你找母亲……初来乍到,你可以不选最强壮的,那个小妹妹怎么样?她可比你还小两三岁。”   云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脏女孩正坐在石头上,小手紧握着几块废弃的铁块,警惕地看着他——他心中忽然一痛,那个小女孩让他想起来虞扶忽,她们似乎同岁,然而扶忽永远都只会呆呆地看着别人,静悄悄的,美得像幅工笔图。   云容说:“我做不到。”   他的父亲常常在笑,这一回也在笑,只是背着月光的时候,这笑容也像是在夜色中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是吗?真好,那我就要走了,跟父亲说声再见吧。”   云容惶恐地几天都不敢合眼。   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亲人呢?这根本……根本就是离经叛道无视伦理的事情!十三岁的云容满脑子都是佛经理法,他无法接受杀人,杀鸡都不敢,他吃素了十三年。他每天做的就是躲在自己的石头下面,抱紧了自己,祈求没有兄弟找上他,一遍遍念着静心的经文。   每次父亲前来查巡,是他唯一出现的时候,那也是他唯一离开的机会,每逢此时,他都会扑上去苦苦哀求父亲将他带走,哭求父亲送他回古寺,将他送回去,送回到那个女孩身边……   他多想在那个女孩身边,那个呆呆的,软糯的,不明白一切的女孩。   在她身边,就是睡觉,也能闻到漫天的芬芳。   九螭谷的这个地方,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他们非常谨慎,除了年轻气盛时结下的私仇,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与他人决斗,大多都在勤奋地苦练。   云容日日夜夜躲在石头后面,这个地方晒不到阳光,却令他稍稍心安,无论石头前面的石地有多少兄弟姐妹决斗过,血都不会溅到他身上。   他在阴暗处发抖。   真可怕,这个世间,太可怕了。   云容忽然落下泪来,滴在地上,很快没了痕迹,跟他兄弟姐妹的流出的血一样,不论流淌的是什么颜色,黄土地还是黄土地。   生生死死,增增减减,我们,都太过渺小了。   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偶尔也会指点他们,轮到他时,即便他连最弱小的妹妹都打不过,父亲的眼瞳中依旧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他总是笑着,无喜无悲,蹲下身给他拍去衣服上的落叶,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一把垂下来的朔花前,像无数个慈爱会讲道理的父亲一样,掐取了一片朔叶递给他:“我的孩子,九螭谷有草木两千多种,朔叶是其中最柔软的草叶之一,轻轻掐它的叶片,就会感受有汁水冒出来。按理说,没有人愿意将它作为自己的兵器,毕竟无论是锐利的松针叶还是有毒的仙糜花,都比这要好用百倍……但是,你瞧。”   他又重新择了一片朔叶,手腕轻轻一动,这轻飘飘软绵绵的朔叶瞬间打落了一朵朔花,快得迅速无比,在云容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父亲捡起了那朵朔花,放在了他手上,拍了拍:“最弱的东西,也可能是最强的东西,最亲近的东西,也许就是最危险的东西。”   云容捏着一朵花一片叶,低头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父亲站起来转身离去,他还在那里站着。   年复一年,所有的朔树都秃了枝头,连朔花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花蕊。云容不知道自己练了多少次,他所栖居的石头后面,地上已经是厚厚一层腐烂的朔叶,这块巨石上面,也尽是被切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他曾经问过别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有人回答他:“能走出这里的,只能有一个。”   云容轻轻掐了一片刚长出来的鲜嫩朔叶,看向了一起互相生活了几年的血亲们。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鲜活,是人最好的年纪,就像朔树含苞待放的花。   与其杀死兄弟姐妹,不如杀死……父亲吧!   这个想法一旦浮出,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占据着他的脑海,一天天,渐渐成熟,长成了参天大树。   云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按照惯例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时候的云容再不是几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和尚,他的长发铺背,身材挺拔,在谷中采集着朔叶,初现风华。   七片朔叶,他计算了无数遍,只需要七片柔软无比的朔叶,就可以杀死已生华发的父亲。   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就像是每一个江湖中儿郎都有过的梦想,砍倒了魔头,然后扬起自己手中的绝世兵器,向被魔头奴役着正不敢置信的同胞们大喝一声:“我们不用自相残杀了!我们自由了!”随之而来的是欢呼和拥抱。   但是真的杀死云蛟的这一刹那,云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捏着的朔叶都挤出了汁水,身上脸上都是脏兮兮黏糊糊的,他看了看死不瞑目的云蛟,又猛地转身看了看僵立的兄弟姐妹们,扬起了嘴角,努力平复着呼吸,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这一刻整个九螭谷都安静了,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失地一干二净,正在云容觉得已经漫长得过了一生的时候,忽然最大的兄长举起斧头高喝一声:“他杀死了父亲,他是谷主了!谁杀了他,谁杀了他——谁就是新谷主!!”   下一刻的九螭谷暴.动了,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像是蝗虫过境一般扑向他,每个人都疯狂大吼着,露出鲜红的肉龈与惨白的牙齿,眼珠像是要爆裂出眼眶,粗制滥造的兵器一起狂风骤雨地砍向他,像是灭天的神雷。   云容愣住了。   突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为什么要先杀死父亲?他应该先杀死的……难道不是这群野兽吗?   他仰头清笑了一声,原来的自己,曾经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自己呢?   没有等头脑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挥动。   朔叶猛地崩开飞射,他闭上了眼睛,在这冲天的喊杀声中,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上自己的眼皮。   九螭谷这个地方偏僻,四周都环绕着迷阵机关。云容跪在大滩的鲜血中,茫然四顾,他出不去,此刻冬日还未过去,林中没有果子昆虫充饥。他饿了很久,慢慢俯下身子,颤抖地张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僵硬的脖子。   当九螭谷的护法们察觉到谷主几日未出时,才迟疑赶来,望见的只是一个少年浑身血污,看着他们,喉间吞咽着什么,眼瞳像是铺天盖地的大雪,苍苍莽莽,无边无际。   沉默很久,护法们都跪了下来,朝他抱拳行礼:“谷主!”   九螭谷终于出现了新的谷主,传言他只用了七片朔叶杀死了一代枭雄云蛟,此后他再杀人,从来没用过超过七片朔叶,世人便借此称之为:七朔公子。   有热血儿郎钦佩他的胆识武功,有怀春少女向往他的清雅风姿,也有人提着兵器来到九螭谷,叫嚣着,要代表天下严惩他这个冷血无情的魔头。   七朔公子轻描淡写地杀了那个人,却在酒醉之时,记起了那个人大吼着,怒骂着,说他不得好死,说他天理难容。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魔头?我杀了魔头,我是英雄,是大侠啊……我才不是……我才不是……”   他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每个江湖儿女都有着一个豪杰的梦,他们坚持了这个梦,却因为众生之间的汹涌恶意,变成了魔头。   即便他的心中,还是那个在古寺里的小和尚。   此刻的七朔公子日夜酩酊大醉,离他见到斐祠公主,还有六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铁骑      叱殄皇城,天边残霞已近黄昏。   解般翻身下马,旁边侍卫恭谨接过马鞭,另一旁的禁卫迅速上前,将解般落满风尘的披风解下抱在手弯处。解般佩剑一路进入帝宫,畅通无阻,在御书房前也只停了一下,手上拎着东西不好敲门,她就用长靴前端的铁翘踢了踢。   内侍监连忙开了门,解般进去后,从手中攥的麻袋中掏出个红布包,放在了御案上:“扶忽的喜糖。”顿了顿又道,“老臣把您忌口的麻花黏糖都给吃了,剩下的陛下随意。”   穆帝停了翻折子的动作,半晌沉默后,又低低叹了一声。   解般丝毫不在意:“陛下,虽然这件事是老臣白跑了一趟,但是也没关系,老臣绘制了回琉大片的地形,对将来的作战非常有利。”   穆帝翻了翻旁边一垛折子,抽出一张给她:“七朔的行踪。”   解般看了片刻,也沉默良久,最后问道:“陛下,这七朔公子,是真的不知道扶忽的婚事,还是……他跑错地方了?”   穆帝不说话。   解般吐出一口气,将折子放回桌案上:“陛下,老臣早就说过,不要将自己的标准架在别人身上。不过也好,没去闹事,扶忽的大婚办得还算地道,九都宿看样子还行。”她说着又拎起那个麻袋,“陛下,老臣拿回来的土特产。”   解大将军这一次奉命赶去回琉督行和亲,过程极其顺利。本来以为要干架,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剑。结果没遇上来挑衅打架的,自然能搬的东西就多了。此刻她正一件一件往外拿:“长螯虫壳、狐破泉水、九头人参、陈皮大萝卜……”   穆帝:“……”   最终解般将人参递给他,又掂了掂旁边的一件:“陈皮萝卜,听说口感挺脆的。”她随手递给内侍监,“送御膳房,晚上给陛下上一道萝卜汤。”   内侍监吓懵了,小心翼翼捧着大萝卜看向穆帝:“这……陛下?”   穆帝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只是略略抬了下手,内侍监如获大释一般抱着东西跑走了。   晚膳时分,解大将军尝到了萝卜汤,但是不甚满意:“啧,这手艺,都炖烂了。”她只得放下筷子,用勺子舀了一点给穆帝,“下次不能炖汤,要爆炒。”   穆帝默不作声,拿起勺子抿了抿:“嗯。”   翌日,解般以“劳累归来,略作休整”的名义缺了早朝。等穆帝下了早朝回来,解大将军一身中衣,正在将带回来的虫壳磨成粉,见穆帝进来,头都不抬:“陛下,此处可有一本医书,记述关于长螯的毒性的?”   御书房内的医书不多,然而本本都是古籍。穆帝思索了一下,开口:“你身后架子上有一本《农株》,大约在二……”穆帝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三百一十九页。”   解般抽出了书册,数出页数,一翻开就先看到了几笔勾画的图,唔了一声:“陛下您记错了,这东西是个萝卜,不是我要的虫子。”   “那个不是萝卜,你看看字。”   解般看完了,着实沉默了好一会,随后立刻澄清:“不是,陛下!老臣是真不知道,可真没有藐视您的意思……早知道这东西是虎鞭,老臣就拿来给您泡酒了……”   穆帝低着头看书,闻言一如既往轻声道:“孤不介意。”   ……反正昨晚上都讨回来了。   结果穆帝陛下和解大将军都低估了陈皮大萝卜的威力,这通火,足足延续了四五天,后劲不是一般的大。   然而很快,回琉的夺嫡战白热化,大穆在战前的安静中等来了密信。刑部尚书韩不咸是解休衷这一派的人,此刻将收到的消息交给她:“解大人,他们果然以为大穆要捧的是四王子。宿殿下性子柔软,在其他王子中,的确是大穆控制回琉的一个好棋子,何况陛下还将斐祠公主下嫁于他。”   解般面无表情:“九都宿是肯定要除掉的,他装得太过了。陛下属意的是五王子九都尧,至于扶忽,她什么都不明白也好,她将永远是大穆的公主。”   韩不咸拱手道:“那下官祝解大将军马到成功,凯旋而归!”   解般摆了摆手:“只求不要阴沟里翻船。”   大穆始帝六年夏,镇国大将军解休衷,率兵十五万,开赴胡葛山脉南面,与回琉对峙。   如今回琉的五个王子,在夺嫡之战中死了两个,如今只剩下基底雄厚的大王子,韬光养晦的四王子与年幼无知的五王子。   回琉国朝政混乱,元气大伤,虽尚有殊死一搏的机会,然而这把持朝政的机会来临时,大王子与四王子却又僵住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而解般的态度又是所有人捉摸不透的,谁也搞不清她领着这么多人马,究竟是想偏向哪一方。这三方就这么按兵不动,多月来的腥风血雨此刻竟悄悄安静了下来。   解休衷半分不着急,只是命人传信给回琉王都里的公主陪滕,命她们看护住虞扶忽,不要让她在牵扯到夺嫡之争中去,找个适当的时间,将她送出来。   一月后,这场僵持最终有了结果,大王子暂时掌权,然而分了一半兵权给四王子。任命九都宿为都督,探探解休衷二十万大军的意思。   解般只领了八千兵马,打了一个漂亮的迂回战,折了回琉两万将士。   当解般战胜回营时,麾下将领都在欢呼接风,然而解般神色却十分凝重:“九都宿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她平静了一会,下令,“尽快让斐祠公主脱离王都,还有,派人保护五王子九都尧……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猜出大穆的意思了。”   属下不解:“大将军,宿殿下向来都不太出众,这次也是兵败于您……”   解般冷冷道:“他是故意的。”   属下还想说什么,解般抬手制止了他,拍了拍身旁战马的脖子。那是一匹铁黑色的高大神骏,覆着铁甲,鼻间喷着白气,如今已是夏日,它的体温还是如此之高,奔驰起来犹若魁梧的猛兽,甚至能冲翻投石车。   它是整个军营里当之无愧的马王,然而此刻却将马脸拱着解般的头,因为衔铁和铁甲令它伸不出舌头,但它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跟解般玩闹。   解般推开了它的铁面:“猎都,滚去找小母马玩。”   … …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大穆军队连战连胜,士气高涨。然而解般皱着眉,越发觉得不对——前来迎战的都是老弱病残,屠杀这些人又有什么意义?那些精兵呢?   只是因为虞扶忽的事情,回琉里的探子越来越少,最终能传出的消息,是四王子挟持了大王子,五王子在争斗中不小心从七丈的白玉城楼上摔下,磕破了脑袋,当场身亡。   解般按着额头,命人将这一消息传给穆帝。   与此同时,在回琉王都的九都宿依旧稳如泰山,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是从夺嫡之战胜出的王子,他的套路与解般遇见过的那些大帅不同。   九都宿能熟练将朝堂与沙场连接起来,在细细分析之下,找到最薄弱处。这份耐心足以媲美解休衷的直觉。   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他的正妃斐祠公主。他不用虞扶忽做什么,他只需要她一直在他身边。解休衷自身的执行力非常强,但那些探子或是陪滕,九都宿完全能搞定。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处理了那些人后,虞扶忽依然安安静静的。在这场大人们绞尽脑汁的战争中,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什么都不说。   九都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将手按在她肩上:“扶忽。”他喉头哽了一下才道,“你的母国要灭我回琉,你会走么?”   扶忽放下毛笔,想了一会才说:“我听说嫁出去的女孩子,不被休弃是不能回去的,不然会被骂,还不给进门。”   九都宿望着扶忽,眼中深情凝成汪洋:“真的么?我好怕这一切都是我的梦……”   扶忽愣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关切地说:“那现在,有没有觉得清醒一点?”   九都宿摸着自己的脸沉默:“……”   他是傻了才跟自己这个呆公主说情话!   … …   这一年的秋至,回琉四王子九都宿,朝大穆二十万大军下了请战书。   不得不说,就算解般治军再严苛,将士们都已经产生了一种“回琉人都是弱鸡”的想法。估计最近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杀多了,虽然骁勇善战,却眼高手低。   解般立刻采取小队出击的战策,以这种硬碰硬的方式,让所有士兵都提心吊胆。这种危险的方式,哪一小队全军覆没也是常有的事。每逢生死关头,解般绝对不会鸣金收兵,光天化日之下,命麾下将士都看清楚自己人是如何被残杀。   不出十战,死四万人,再无人敢轻视回琉。   十二天后,战线推进六百里,直逼王都。   这段被史书上称之为“十二滚车破城”之战,是天下名将解休衷在而立之年最著名的连环战役。她拆散了所有的军营,然后混搭在一起,铸成了闻之色变的五更铁骑。   后世史官曾拍案断言,“五更铁骑”是历史上记载中最强的军队,没有之一。   至于为何后世再无媲美的军队出现,缘由之一是在解休衷身后站着的是当时大穆的始皇帝。他倾尽全力为解休衷挑选了精兵良将,配备了最锋利先进的武器,最充裕的后援,以及最大的权力——这是后世无论哪一个皇帝都没办法做到的。   而名将解休衷也不曾辜负这份信任,如果说穆帝给了她最彪悍的兵马,她绝对是天下唯一可以驾驭他们的大将军。在她的统御下,这支大军几乎横扫八荒。   回琉的几十座城池里,没有一座可以抵挡得住这支强悍无比的军队。回琉任何一个有些名气的将领,都在五更铁骑的面前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九都宿背着手伫立在城墙上,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大穆铁军。风舞起他绣着云纹的长袍,他沉默了半个晚上。   “准备,孤注一掷吧。”他留下这句话后,下了城楼。   当解般接到消息,说己方后面出现了大量敌军,呈包围之势时,她烧了纸条,只下了一个命令:“烧毁全部粮草,后方七万重甲就是堆人墙,也不许回琉军跟进一步。至于铁骑,都跟着我,进军王都。”   麾下轻骑将军抱拳道:“大将军,这样一来,敌军见我军兵分两路,若是截断后再作包围之势,我军的情况……”   解般擦着手中的剑:“我军虽然此次凶险,然而他们将重头戏放在头尾,中间不会分出兵力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后方重甲兵全军覆没之前,杀了九都宿!”   轻骑将军心中不安,因为解大将军很少会说凶险二字,她通常都只会皱眉说此战有些麻烦。此刻听了这样的话,他心中没底,不由问道:“大将军对此战有几成把握?”   “若说战胜,有十成把握。”解般冷笑,“但众将的生死,一分把握也无。”   轻骑将军汗如雨下,又听见解般道:“当然,在你们不临阵脱逃之前是这样;若是有人逃了,我对你们的生死,就非常有把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翡翠      解休衷直逼王都足下,然而她却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使用阴险战策。斐祠公主还没有走,可是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与陪滕都死了。   大穆从没有想过要牺牲这样一个公主,解休衷也没有想过。就像若是她的伯浊丢了,她会想尽办法去找回来;她护送扶忽来到回琉,就是想着有一天,她还会接她回来。   半个月前,她已经命人去九螭谷知会了七朔公子——她觉得再不直接跟他说,那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既然陛下说他有抢亲的胆子,就让他做做好事,偷偷将扶忽带出来。   可是这场大战爆发时,解休衷还是没有等来七朔公子的消息。   … …   这场旷世大战的发动非常突然,本来依着双方这么蓄力的举动,莫约是要再拼上几次,多几次知己知彼,摩拳擦掌做足准备,再一决雌雄。   但是某日解大将军正在磨剑,突然跑进兵器房的一个小兵惊慌失措地大叫:“回琉攻来了!好多军队!他们是来真的!”   这时候还是丑时,天都没亮,除了岗哨,士兵们都睡得喷喷香,九都宿这回是真不按套路——解大将军怒了,当即踢翻了磨刀石,命人鸣钟。多亏平日解休衷的铁血手腕,不出半柱香,全部人马都已经待命,由于没有做足充分准备,解般让所有人都将五更营的“亢”秘药塞进牙缝。   解般身下战马长嘶,五更铁骑迅速散开,没有丝毫技巧地与敌军冲杀在一起。本来因为时间关系战线逼近的是大穆军营,此刻五更铁骑的骁勇凶狠立刻显现出来,十息时间已经把战线推回了几尺。   而本应该在后方指挥的九都宿,突然从军队中窜出,手中长戟就刺向了解般。   解般莫名其妙,剑都没拔,直接用剑鞘击偏了他的长戟:“九都宿!你有病啊?”   九都宿咬牙切齿:“扶忽是不是在你那里!”   解般挑眉,终于明白这家伙发疯的意思了,然而她却更深地皱了眉:“我安排的人,不都是被宿殿下弄死了吗?”   “你少废话!你是不是派过什么人把她掳走了?”   “我曾经传信给一个男人,我以为他会来。”解般用剑格开他的长戟,淡淡说,“但他是个懦夫。”   九都宿大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如果真是他呢?”   解般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说的有道理,这还真有可能……”   九都宿眼睛都红了。   解大将军成名非常早,九都宿在她面前就像是后辈一样,破绽百出。   然而还没等解般制住他,回琉的后方突然燃起了火,随即一个侍卫纵马跑来,用回琉的乡音大声喊了什么,九都宿脸色腾然一变,立刻收手就驾马折回。   解般皱眉,忽然看向身边的侍卫:“他说了什么?”   侍卫恭谨低头:“似乎关乎公主。”   解般啧了一声,下令:“中骑冲锋,撕裂他们的战线,直抵王城!”   这场大战来得不明不白,此刻也不明不白。回琉的军士们都没有了指挥,茫然如无头苍蝇。相比较下大穆的五更铁骑倒还好一些,他们一上战场,除了特别调令,所作的只是杀杀杀。   与此同时,双方的将领一前一后追赶到了王城内部,在王都中最高的楼台上,站着长裳飘扬的女孩,下面排列着森严的兵马。   解般不由自主勒了马,拨开了揭面盔,仰头看上去,大喝了一声:“扶忽!”   这座高楼背着风,这声音很快震动了屋檐的风铃,在这叮铃作响的铃声中,一个声音穿□□来:“斐祠公主殿下,请您跟下面人说吧,您愿意下嫁本王,并求解大人暂且退兵。”   九都宿面色变得难看无比:“王兄!”   跟随解般冲锋进来的侍卫奉上弓箭:“大将军,可需要这个?”   解般没有看他:“九都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我早就一箭射死他了。”   “那现在……是否要退兵?”   “不能退,否则会被困死在这里,前功尽弃。”   战火硝烟中高高伫立着绝世的美人,她长衣临世,温润如翡,似乎是有些畏惧高楼,往后退了退,神情像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王子九都坤又道:“公主殿下不愿意吗?只是换个王妃名头而已,殿下实在是太过倔强……”   “休衷不能退兵。”   大王子一愣:“什么?”   扶忽嗓音温软:“休衷不能退……她是大穆的将军。”   大王子大笑起来:“殿下别光想着她了,现在还是想想您自己吧!”   “我不能嫁给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为了我那个弟弟?哈哈哈!”   “我是大穆的公主,我姓虞,我一辈子都姓虞。有人说,我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 …   “你说的那个懦夫,他会来么?”楼下的九都宿的嘴唇在颤抖,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战火硝烟中飘摇的身影,纤细,就像一株青昙。   “应该……会吧。”   大穆的镇国大将军与回琉的四王子,此刻竟都在期待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能够在这一刻出现,手持七片朔叶,救下高楼上的公主。   走投无路之时,就算是懦夫,也是被人期待的。   … …   “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们,这片土地生出了我们,我们却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再回到土里。有人说战事是恶鬼,但是我看不到,你们能看到这个鬼吗?我在十六年内度过了很多场烽火连绵,看到的只有人。很多人死去了,又有很多人被生下来,慢慢长大,然后死在我们脚下的每一个角落。”   “我爱我曾经住的那个古寺,那里的佛都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都没有吵过架。我看见在他们面前跪过很多人,有痛苦的伤心的,也有快乐的高兴的,他们也没有打架,都在说话,说着说着,轻松了,就走了。”   “这个世间多好啊,你们有感受过阳光的焦味吗?有看过一棵树是怎么长出年轮的吗?有听过放生池里乌龟划水的声音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反而说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你们心中总是有那么多的恨,你们不爱这个世间吗?还是……不爱你们自己?”   小公主在轻软地说话,这座高楼将一切声音放大再放大,然而传到这乱世中人的耳朵里,还是那么那么的温柔。   温柔得令人沉醉。   “有人要我记住,我姓虞,一辈子都是。所以你们篡改不了我的姓氏,就像你们改变不了我想要的那个结局。”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恬静,注视着这个她曾经停驻过十六年的世间,然后向前走去。   “我不后悔我生在穆戍,也不后悔我死在回琉。”   她摔了下来,最终跌到黄土地一声闷响,粉身碎骨。   绝世的翡翠终究裂了满地,动人心魄的翠色,流出了嫣红的血。   苍天之下,解休衷的神色一瞬间怆然。   九都宿在剧烈颤抖中爬上去抱住她,他伸出手,用牙咬下了皮套甩在一边,努力想把妻子的头骨拼完整,可是鲜血流了他满手。良久良久后,他忽然喘着气松懈了下来,肩膀也塌下来,缓慢举起沾满热腾腾鲜血的手,用力捂住脸,放声嘶吼。   她最终死在了她丈夫的怀里,支零破碎,又那么安静。   就像一朵花,含苞,绽放,凋零,不在她枯萎的季节,却将整个季节都渲染上美丽。   大穆始帝六年,斐祠公主虞扶忽,于回琉王城,薨逝。   … …   王城在罕见的冰封中度过了一炷香,城外兵马厮杀惨烈,城内寂静如雪。   最终解休衷拔出了自己的剑,挥向了九都宿。九都宿手中的长戟僵硬地应了几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剑最终刺入了九都宿的身体,解休衷冷冷地看着他,九都宿也在看着她,他从上而下看了解休衷的精铁面盔,深黑戎甲,玄色衣摆,然后垂下了眼睛,手中长戟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解休衷也低头,看见长戟溅起的一捧沙尘,突然扯动嘴角笑了笑。   她松开了手,将伯浊就留在了九都宿的胸口,然后就这么转身大步离开:“若是你能撑过来,把降书、九都坤的人头和我的剑都放在王都门口;若是真的觉得活不下去……”   解休衷停了一下,才低低道:“本将军会亲自去取。”   九都宿忍着剧痛,慢慢软倒在战场上,他不敢去拔剑,名剑伯浊暗藏的血槽犀利无比,若是解休衷刚才抽剑,他或许当场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努力抬眼,想看清那个扯下披风裹住扶忽,抱起她越走越远的黑色身影,然而日光太亮,他觉得自己眼睛慢慢花了。   世界都花了。   … …   世上总有非常多的遗憾与悔恨,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过去,你改变不了过去的自己,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解休衷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带与七朔公子的口信也成功带到了,甚至还让信使留下了九螭谷来回琉的图纸,只是她忽略了一点。   七朔公子不会轻功,连年战乱,除了军队,已经没有哪个地方有好马了。云容只能买了一匹脚力好的骡子,只是这可怜的畜生因为贪嘴几株地里的米粮,陷入了农汉们放置的捕兽夹,跛了腿,再也走不动路。云容徒步走出了那个山村,又赶了几天的路,才到集市上买到了一只老驴,这是那里最后一只用来驮东西的牲畜,其余的只剩下了猪羊。   他也努力过,非常努力。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赶去回琉的王都。   可是他最终来晚了。   七朔公子狼狈地跨入回琉王城的时候,步履蹒跚。这时候的王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什么人,外面也没有大军,只有城门口堆着焚烧的尸体,硝烟的味道已经淡了。   每家每户都挂着白色的幡,每一家也许都有死在战场的家人,除此之外,还系上了几条绣着金色纹路的缟素,这是代表王室中有人逝世了。   “王室有这么多人死了啊……”   “死的人太多了。”   “女眷也有卒的吗?”   “宿王妃都死了,喏,就从优昙楼上摔下来的,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还真有点道理。”   “来年的优昙楼,又要被文人们贴上赞奉王妃贞烈的诗篇了……诶你个讨饭的不要随便拽人家的白幡啊!你干吗啊?你……”   朔叶飘散在空中。   解休衷班师回朝,才离开王都不远,就接到了留守在王都的下属密信。看完后她烧了纸条,不喜不怒,只是看向了身旁的一只铜箱,里面是一只僧鞋。   “动辄血洗王都,又如何呢?来晚了,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无论是大穆还是回琉的史册上面,都没有记载一场浩劫。这场被江湖上“七朔阎”制造出来的血腥之气被史官们用墨笔压住了,匆匆归于战乱后的小屠杀。   而最终这场灾祸是怎么结束的,七朔公子又去了哪里,再没人知晓,江湖上也再没有出现七朔公子云容这个人,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有秘史记载,二十七年后,大穆的一字并肩王,授王解休衷找到了七朔公子,就在九螭谷的地牢。   九螭谷不满意这位谷主很久了,最终勾连外人,在他走向斐祠公主的灵柩时被他们擒获,死伤十几位高人后,割断了他的手筋,硬拖着离开了王都。   “真是愚蠢啊……为了一个美貌的女孩将自己作践成这样,世上难到没有女人了么?真愚蠢!”   “谁说不是呢?唉,难过美人关的男人,都不成大器……”   “依我看,那什么斐祠公主死得好!漂亮胚子的,除了诱惑男人,还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在指责,嘲笑,讽刺,恶骂,洪水一般袭来。   愚蠢,愚蠢,愚蠢!   云容仰着脖子,流着泪,翕动嘴唇:“我没有……”   他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轻,被湮灭在那无数的嘲讽中。   “我没有错!”云容咆哮,泪如雨下,狰狞地望着世间,“为什么是我错了?我曾经……承诺给她想要的一切,绝不允许有人毁掉她!可是……你们!你们,就不觉得残忍么?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碎裂……你们难道不会心痛吗?”   他状若癫狂,嗓音压抑在喉咙间,变作了哀戚的呜咽。   也许解休衷说的是对的,他是个懦夫。   事到如今,竟然都不敢说一句“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被关在阴暗的地牢中长达二十多年后,解休衷找到了他,看到云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容姿翩翩的七朔公子了。那飘逸的长发乱糟糟披着,周身肮脏凌乱,干瘦如柴,眼窝深陷,额头上都是沟壑。   解休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只鞋子扔给了他。   当看到这只鞋的那一刻,这个行就将木的老男人才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双手发颤地抢过那只鞋,放在脸上摩挲,像是他在地牢苦捱的二十多年,仅仅是为了这只鞋。   “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他们的相遇猝不及防。   “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他们的离别措手不及。   解休衷从地牢中出来,看向了颤颤巍巍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忽然问道:“扶忽生前曾经给大穆的裴丞相说了一句话,让他想了一辈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容干哑地笑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我不知道呐……”他忽然露出追忆的笑容,“也许,也许她说的是……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两个字?哈哈哈哈哈!”   云容痀偻着背,将那只鞋贴在心口上,挪动脚步,慢慢走出了很远很远。二十年过去,九螭谷已经没落了,他曾经杀光了这里的顶梁柱,树倒猢狲散,现在这里,破破烂烂,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朔花,嫩绿的朔叶飘散在空中。   他的手腕用力,像是要将那只僧鞋嵌入自己的心脏,融在血液中,彼此不再分开。   解休衷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老男人最终走得越来越远,像是一头疲惫的老马,走向了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帝子      大穆始帝七年春,回琉在穆帝的赐封下,任九都宿为回琉王,赏银五万两,赐国服冠冕。   文书上面是这么说,然而回琉首先还要偿还九万七千两的赔款,以及两百车贡品。   不过回琉王奉命入叱殄帝都谢恩的一事免去。解大将军最后那一剑并未留手,虽然九都宿最后被救回来,然而脊椎断了,余生必然只在床榻上处理政务。   回琉王再没有娶过王后,他曾经有一位容颜绝世的妻子,以她的容貌本可以怂恿整个回琉的男人为她去死,然而她却没有一个承载欲望的魂魄。   很多年后,回琉王都的优昙楼都没有人敢去,这座曾经死过一代盛世红颜的高楼,寂寥无比。有人说,在深夜时分,总会看见回琉王一个人靠在最高的地方,孤独的悲鸣阵阵回响,经久不歇。   解休衷得胜归来,穆帝大悦,还没回皇城,封赐就已经昭告天下。这次解般算是正式从官衔上超越了母亲解远意,获封一字并肩王,封号“授”。   太傅薛儒一道折子就递了上去:“陛下此事万万不妥!此字乃是陛下名讳,天下人都要避讳的,哪儿能如此光明正大赐予他人,对陛下威仪有损啊!”   在朝堂上武将们本就不善言辞,此刻解休衷还未归来,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然而正在薛太傅准备和文臣们唱大戏时,丞相裴辛越忽然说了一句:“薛大人言之有理。”   这风向立刻就变了,穆帝也轻轻蹙了眉,放下手中的折子,看了一眼裴相。   裴相不卑不亢:“陛下,臣有话要说。解休衷此番征战二十万人马,带回来的只有十万,而回琉的总兵力只有十多万,臣认为,这并不算大胜。陛下还是太偏袒了。”   穆帝没有表情:“裴卿,你的态度是文武百官的意思么?如果不是,孤希望你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裴相才低低道:“……是。”   回朝后解般的第一次上朝,散了之后裴相走到她身边,眼神冰冷。   “解休衷,我终于知道薛儒为什么那么恨你了。”   “再恨我的人,也会有成家立业的一天,薛儒也是,你也是。”解般说,“扶忽是你心中最好的记忆,你的家人才会是你的一切,你不可能一直恨我,因为我没有剥夺你的一切。”   “这还不叫一切……”   “要不你杀了我?我想陛下会让你充分感受到,什么叫做失去一切的震怒。”   … …   大穆自此建立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域,可还没安分多长时间,薛太傅突然转移了战策,不弹劾解休衷的举止行为了,理直气壮地弹劾:“陛下!您已过而立之年久矣,却依旧无子嗣,国泰民安也需要有传承的帝子!臣必须谏言,一字并肩王解休衷松懈懒散,一无所出!”   穆帝:“……”   解般:“……”   朝堂上诡异的沉寂了半晌。还是刑部尚书韩不咸咳了一声,他是个老光棍,说起这个事也不是特别避讳:“薛大人,这个是陛下的家事……还是留着御书房说吧……”   薛儒刚正不阿:“这怎么是家事?臣身为太傅,自当要教导大穆未来的帝子,这是国事!可是这国事还没个影子!臣怎能坐视不管?”   武将这边,洪昃侯霍涧悄悄拿手肘戳了下解般,凑过去低声问:“解大人,你怎么都没反应啊?”   解般:“……”   解大将军其实是有反应的,不过她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对于孕事,解般是知道的,也见识过,自古以来哪个军营没几个军妓。不管是身为征泽大将军,还是镇国大将军的领兵年间,一旦军中被曝有孕,呈报到解大将军的案前,通常就两个字批复:杖毙。   于是解般就在想这个问题——规矩定了那么多年,她的思想已经定型了,军营中怀孕者必杀,那……老子会不会也被乱棍打死啊?   薛儒这货好歹毒的心思。   直到下朝,解般都是皱着眉。   然而穆帝听了薛儒的谏言,倒是上了点心思,叫来御医诊脉。解般还计较着军营的规矩,御医刚想把手搭上来,解般靠在椅子上往前踹了一脚,御医瞬间摔了个四脚朝天。   御医刚胆战心惊的爬起来,穆帝就抬手让他下去。等御医连跑带颠地走出殿外,穆帝剥了核桃喂解般:“你讨厌孩子,那我就不要。”   解般这时候终于想起继承者的问题,多嘴了一句:“那太子之位?”   穆帝沉默了一会,试探道:“让母后再生一个?”   解般:“……”   这是不是太为难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最后穆帝终于想起来,还有个遗忘在旧穆戍王都,如今庆钺行宫的老九。算来如今也有七八岁了,听闻还是皇太后赐的名字,穆帝遂去问了那位九弟叫什么。   皇太后放下话本子,苦思冥想:“本宫有点忘……只知道他姓虞。”   穆帝:“……”   母后您记性真好。   最后还是侍立一旁的女官上来禀报:“九殿下名讳为留昶,字风任。娘娘您还亲口说这名字寓意好呢。”   穆帝垂眸抿了茶,让身旁的内侍监记下。   皇太后道:“决定了是他?”   穆帝放下茶碗,单手撑着脸侧,脸色看不出喜怒:“儿臣会给他一个前往叱殄的机会,如若他满口都是皇兄仁德但臣弟恐要辜负皇恩浩荡……那就让他真的辜负掉吧。”   “陛下自己,不想有帝子么?”   “休衷没有,孤也没有。”   … …   大穆的帝子问题始终是萦绕在大臣们之间的一块心病。   八殿下是烂泥糊不上墙,九殿下因为不尊帝命,穆帝已经昭告下去,无手谕不得擅自前往帝都。无数人都盼着解大将军能通情达理,可是穆帝已经明确表了态,就此事弹劾解休衷的,把脑袋提在手上再来。   这个问题最终的解决法子,众臣将目光瞟向了快及冠的八殿下……的媳妇。   八殿下虞步帆,穆帝的同胞亲弟,他虽然是个阿斗,但是他儿子可不一定。正在虞步帆及冠封亲王,封“启怀”之名时,有个小道消息,说是与他私定终身的姑娘有了肚子。   这姑娘是谁呢?这姑娘就是聂小塘。   解般获知此事时,只觉得虞步帆脑子有病。虞步帆见到解大将军就犯怂,哼哼唧唧的,一五一十交代了:“我……我就是怕你们不同意……小塘她嫁过人还带着……孩子,我怕你们不准我娶她……所以就没先跟皇兄说……”   解般没等他说完,揍了他一顿。   解休衷越打越没劲,原来世间真有朽木不可雕的人。她可以锤炼虞步帆的武艺和身体,但是无法真正让他拥有如熟铁般坚硬的意志和方向。   “启怀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得很好?不娶王妃,以亲王之尊跟个平头百姓谈情说爱,磨着时间,让她等着,等到瞒不下去的那一天,再试探着看陛下能不能接受,看他能不能扛着臣子弹劾你的折子,如果不能,你就再等!再磨下去是么?”   虞步帆还在嗫嚅:“小塘她柔弱,可能承受不住那么多人说她……”   “小塘不柔弱,你很柔弱。”   虞步帆低头不说话了。   “殿下,你知道我身为征泽大将军,却做了大穆的镇国大将军,有多少想杀了我吗?你知道薛儒每日弹劾我的奏折有多少公斤吗?我出征西域,出征回琉,沿途上有多少乱党埋伏的陷阱想置我于死地吗?我手握五万私兵,有多少人等着我谋逆犯错,然后秘密诛杀我吗?”解般冷冷说:“看到了么?这都是陛下授予我的权力,但是他也让全天下的人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   虞步帆小心抬头:“我……”   “我希望小塘不会是另一个扶忽。”解般说完后,转身就走,“她来求过我了,我会让陛下赐婚,作为报酬,用你们的一个孩子,堵住那群天天说大穆后继无人的弱鸡们的嘴!”   搞完了这边的事情,解大将军马不停蹄跑去帝宫。如果虞步帆态度强硬一点,肯多涉及朝政多掌控一些渠道,或许这个事情还不是特别麻烦——不过如今也不算太难,好在他是陛下的胞弟,关系亲近,能走走关系。   只是最近解休衷正在学习兵书中的“反激”战策,一旦准备要求什么事的时候,过程基本都非常鬼斧神工。   于是这次也是,她差点把穆帝吓了个半死。   “若是启怀王不能八抬大轿迎娶小塘做正妃。”解般顿了顿,坚定道,“那么,老臣就娶她。”   穆帝手中的折子掉了:“……!!!”   卧槽这什么情况?卧槽这还得了!!   等解大将军后知后觉这种方式似乎不太恰当,穆帝已经紧紧抱着她不作声,等她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下后,良久,穆帝才闷在她肩上,嗯了一声。   解般随口安抚:“这不是怕你知道老八那个事气着了,我就说点更严重的,逼你一下。”   穆帝声音都带着淡淡的虚脱:“你这哪是逼我,休衷,你吓死我了……”   “唔……哦对了,老臣还做了一笔买卖。小塘怀上了一个,先看看,若是全胳膊全腿儿的,陛下说话老臣抢人。”   “嗯。”   “若是这个不行,那等着下一胎,再抢。”   “嗯。”   “陛下你先养着,老臣怕手太重容易弄死,回头小塘找我拼命……”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叡容      大穆始帝八年,启怀王娶正妃聂氏,育有长女,名当楠,封和熙郡主。   众臣彻夜不眠等着消息,虽然等到皇嗣顺利产下的消息,然而是位小郡主的消息还是让大多数人大失所望。   一直到始帝十四年,聂小塘才不负众望又怀上一胎。其实在几年前也有一次,但是由于被群臣明里暗里的逼着,心绪焦急烦躁,不甚在一月的时候就流失。   然而始帝十四年在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穆帝突发晕厥之症,召集了全体御医都束手无策。此刻朝政由一字并肩王解休衷暂为执掌,但是由于裴丞相与薛太傅的极端不配合,朝廷秩序一时间紊乱,叱殄皇城鸡飞狗跳。   最终由叡容皇太后的出面听政才将这个局面镇压了下去,这也幸亏皇太后治理及时,最终将一桩祸事扼杀于温床。   这个祸事在皇室中最为常见,就是逼宫。   由于庆钺太上皇还健在,身体倍儿棒,而且身处北方庆钺行宫,天高皇帝远,他就对养在膝下的小儿子虞留昶非常溺爱,这使得虞留昶的性子有些长歪。   十几岁的虞留昶在庆钺行宫待得都腻了,无数次向往过叱殄帝城。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入京的机会,可母亲姣太妃害怕穆帝会对他不利,便让太上皇拒了此事,随后他就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虞留昶非常不甘心,在他如此憋屈的情况下,黎槐的旧党联系到了他。黎槐的皇室虽然如今都死得七七八八,然而复国的不仅仅是皇室,还有在大穆朝中郁郁不得志的各大世家。这个事一旦搅合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始帝十四年的初春,趁穆帝晕厥之际,大穆九皇子虞留昶私下擅自进京。   黎槐旧党的兵马都是秘密布置,然而真想在穆帝无法理政的时期抢夺政权,必须除掉的有几个人。其中位列榜上第一位的,是叡容皇太后。   虞留昶非常不以为然,嗤笑道:“不就是一个安享晚年的皇太后吗?有何可惧?依本殿下的意思,要杀的,应当是一字并肩王解休衷!”   黎槐旧党的头领冷笑:“能同时笼络镇压裴辛越、解休衷与薛儒三位大臣的女人,若真是个安享晚年的,九殿下以为我们还会找你吗?”   虞留昶还犟着脖子:“你凭什么这么说?”   头领沉声说:“就凭这个女人现在就坐在帝殿上听政,还不是垂帘!”   … …   虞留昶的人生十四年都是顺风顺水,根本没想过有挫败之事。于是当黎槐旧党跟他说依计划行事后,他就兴冲冲跑去了帝宫,然后开始跟老谋深算的皇太后玩感情牌。   可想而知,皇太后的反应就一个——这猴子是从哪里窜来的?   虞留昶张口就开始拉关系,声音带着张力和诱惑:“皇太后娘娘,其实本殿下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你不废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披皇袍,成为千古女帝呢?你完全有这个实力,就像我也有,只是你少了我的野心,所以我们如今的地位——就是这样,不尴不尬。”   皇太后看了他半晌,忽然对他说:“你站得太高了,所以你听不到众生的癫狂嘲笑,也看不到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怔了一下,没想通:“这有什么关系吗?”   “得民心者得天下。”   虞留昶这回听懂了,随即大笑:“妇人浅见!妇人浅见!”   皇太后拿着笔一遍一遍蘸墨,等他笑完了,才提起了笔浸入了旁边洗笔的玉筒中,墨色瞬间晕开一片:“皇帝轮流转,你生前死后,你是你,世间是世间,你得不到世间,也扭转不了它,那么坐在皇帝之位上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没有人能拥有永远,你所得到的一切终会失去,包括王朝,包括你自己。”   她重新提起那只被洗得没有了颜色的毛笔,荡了荡水:“一无所有,重归于白。”   虞留昶懵懂得听不出个所以然,但却不由自主后挪了一步,呆愣地看着那个不动如山的女人,她面色如初,眼中却带了独属于诸天神佛的悲悯。   “你不要太得意!”虞留昶稳住了自己,“帝宫内外可是埋伏着五百多个刺客呢!”   皇太后无声地笑:“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   这一声后,突然殿外传来大量熟铁摩擦的声音,一队队禁卫列队而来,鱼贯而入,最终将宫殿围成了黑压压的一圈,像是群鸦的巢。   虞留昶不知所措之时,禁卫突然从中间分开道路,一身黑氅的解休衷佩剑走来,铁靴每一步都像是敲在虞留昶的心上。   虞留昶瞪大眼睛看着她毫无表情的面容,深黑浓粝的眼线勾了眼角,添上沉甸甸的杀气。这本是朝臣在气血不足时抹上的装束,在皇帝面前显得更精神一些,然而在解休衷脸上,阴沉倒是多了几分。   解休衷没有多话,上下打量了虞留昶半晌,抬起了手。四方的禁卫瞬间扑上,像是捕食一般压制住了虞留昶。   虞留昶懵了,等被捆了才大喊道:“帝宫内外还有好多刺客!你们别不当回事!”   解休衷本来正准备向皇太后行礼,闻言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啊,一共五百八十二个,你要去看埋的地方吗,九殿下?”   此时皇太后起身,走近了胸膛急速起伏的虞留昶,擦身而过时将手中一册书拍在了他胸前,他没有手接住那本书,只能任由它啪得一声跌在地上,那是一册拓本,上书几个大字《论逼宫七十二策(附破解法)》。   然后他听见皇太后在他背后说:“好好读书,少做梦。”   … …   始帝十四年的叛乱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波澜,甚至很多人都不曾知晓这个事。   大穆九皇子虞留昶就直接留在了叱殄皇城,只不过与半死不活的三皇子一同被软禁,且因为逼宫的罪名,削去了他的膝盖骨。   皇太后做事永远会粉饰得平平淡淡,刑部侍郎即刻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远赴庆钺行宫,赐死九皇子的母亲姣太妃。   解休衷曾就此事问道:“娘娘,您认为此事,姣太妃有参与?”   皇太后闭眼假寐,脸上还盖着一册话本子:“她肯定是默许,甚至太上皇也默许了。”   “那太上皇?”   “他老得快死了,本宫用不着送他一程。”   春分时节左右,穆帝终于从昏厥中醒来,精神欠佳,却还可以休养一阵。皇太后在执政期间已经将朝堂完全梳理了一遍,甚至将隐于帝朝之下的势力也顺了一番。   大穆始帝十四年清明,穆帝的生母百里氏,叡容皇太后请辞远走。   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然而没有人敢于制止。原先皇太后只是去了大穆最东边的六赫海滨的漾非行宫,当穆帝得到皇太后置船的消息时,才觉得这不对劲。   穆帝随即命裴相监国,随后与授王解休衷立即赶往六赫海滨。抵达六赫海滨的那天浓雾弥漫,皇太后已经将要踏上船,那船并不大,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临着水岸,穆帝的衣袍被狂风吹得凛冽,发冠下散落的乌发如水中肆意的墨。   他定定凝视着浓雾中的船泊,雪肤鸦瞳的女人一身冰白的长裳,袖口是水纹的蓝。她回首的那一刹那,像极了许多年前,在寒冷的北穆戍,冰神诞生在王都。   “母后要去哪里?”   “去不能及之处。”   “既然不能及,又为何要去?”   “人生来将死,又为何要生?”   穆帝蹙眉:“母后是想一心求死?”   “不,没有想过死,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求一个答案。”   “大穆境内,竟没有这个人?”   “他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皇太后抬头仰望被浓雾笼罩的星光,“远到我必须要去找的地方。”   “那是什么人?”   “公子芥。”   穆帝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许久后才有了一点印象:“是一个……写书人?”   皇太后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清冽如泉,却带着千万年冰封过的苍凉,像是风云轮转呼啸,荒凉了一个时代。   “纳须弥于芥子,芥子生万物,万物化世间。陛下又怎知,你我不是芥子?抑或者,你掌控的万里河山,也许只是他人掌上一粒小小芥子,连你的悲欢离合,不过是给这芥子增添颜色?”皇太后说,“公子芥是写书人,然书为何物?书纳百川纳你我,书就是一个世间,你又能保证,自己不容身于一本书中?”   “孤是大穆的帝王,做不到的事太少了,这样也会容身书中?”   皇太后笑吟吟:“那你能长生不老么?”   “……”   “有很多事你做不到的,无论你的成就有多么辉煌。你改变不了过去,也预见不了未来,你必然会下令杀掉前朝的旧主,也无法阻止未来大穆在虞氏子孙的手中坍塌。你抗争你不甘的一切,变得更强,变得更傲视一切,可是改变不了的依旧改变不了,这就是世间的规则,也是一本书的规则。”   过了很久,穆帝倦怠下来:“母后找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公子芥对么?”   “我找的只是一个答案,如果有人能够回答我,不是公子芥也无所谓。”   “关乎芥子?”   “不,关乎爱。”   穆帝抬头,皇太后走上前,轻轻帮他理顺头发,拨开他的护额,然后吻在他的额头:“孩子,我不会留给你我的生老病死,我爱你。”   然后她回到了船上,船帆张开,被风鼓着,驶向了远方。   这个雪肤鸦瞳的百里氏女人越离越远,她的身影没于滔滔海洋,如冰雪溶于温水,再不归来。   在后世的《大穆史·叡容本纪》中,被穆始帝追封为“无极叡容皇太后”的那个女人,是无数史学家都不曾研究透彻的传奇,连她最后的去处都无从考证,那一笔“再无所踪”的意味深长让她的一生覆上了最神秘的颜色。   大穆清流之首的薛儒曾经感慨:“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不容老去,也不容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      大穆始帝十五年,启怀王妃聂氏育有一子,过继为皇帝膝下嗣子,群臣请封太子。   此时穆帝已经四十有余,且不说他去年突发的昏厥之症究竟为何,单单就论年龄,已经等不起启怀王再有下一个孩子。培育一个帝朝继承人所耗费的精力是巨大的,时间让他只能赌一次。   启怀王早就给此子取好了字,字荒商。送入宫中时恰逢十五月圆,穆帝坐在御座上接过那个细嫩的婴儿,沉默看着他很长一会,才低声道:“满月如霜,奉烈关邂。赐名月关吧。”   翌日,穆帝下诏书,顺应天德,封皇家嗣子虞月关为大穆太子。   人过中年,常常脾气反复无常,解休衷表现得最为显著,性格愈发孤高桀骜。莫约是被去年穆帝的晕厥刺激了,发作了整个御医院,在没有大夫可以说出个所以然之后,这股子混合着焦心和愤怒的脾气最终引起了一次震动。   这同时也是她人生的巨大污点,后世无数人指摘曾经雄才伟略的一代名将的也是因为她的中年□□。为求得长生之术,解休衷曾经劳民伤财,准备铸造一座长生宫,并且搜罗十岁的童子用作大祭祀。   幸亏她这些事做得并不隐晦,最终被穆帝得知并且强制她悬崖勒马。   在穆帝跟媳妇进行深刻的谈话之时,解休衷永远不变的还是她奇葩的思想。   解般这么跟穆帝阐述自己的中老年宏愿:“在老臣的权倾朝野之下,被贬谪的边疆大将勾结黎槐旧党叛乱,皇家嗣子因为争夺最后继承帝权而互相倾轧出卖,老臣跟陛下把酒问青天,贴个皇榜,召几个术士,要么用胎婴炼丹,要么差遣童男童女出海寻仙——至于叛乱争权的?陛下,老臣身子骨还利索,解决黄口小儿,还会磨伤了伯浊不成?”   穆帝翻着折子沉默:“……”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中老年宏愿?   解般还在高处不胜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九殿下是个没脑子的,现在依旧不成大器;如今边疆大将是老臣的忠属,老臣说一他不敢说二;至于黎槐旧党,好像都没熬过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皇家嗣子……荒商也算是独苗苗。陛下您看,老臣只剩下走长生不老这条道了,这您也不给老臣个达成愿望的机会?”   穆帝看着她沉默:“……”   休衷你的语气要不要这么欲求不满啊……   穆帝思考良久,最终整理好思路,跟解大将军讲道理:“休衷,首先你要明白,长生不老那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万中有一,都是。”   解般撑着头,她近日来都没睡好,神情疲惫:“陛下别这么肯定……”   穆帝抬手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其次,修什么长生宫还不如修帝陵,人死能死个千秋万载,活着可活不了那么久,将安葬的地方修得舒服些更重要。”   “……”   “最后,我说了半辈子是你的,就一定会陪着你。”穆帝用头抵着她的额,声音孤寂如雪又温暖如棉,“认真地过,半辈子也会很长,痛痛快快,别留下遗憾。”   解般的一生中很少露出无力感的神色,她一生的在硬拼,拼过了就赢,无法拼就舍弃,但是这一次她却是无能为力:“我想你活下去,但是……这不是杀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是不能做到,所以别去做了。”穆帝微笑着紧握住她的手,“休衷,殿外风雨飘摇,陪孤在此先偷个半刻闲情。”   … …   大穆太子虞荒商的资质一般,兼任帝师的薛太傅只作出中肯评价:“守成之帝尚可,成就不了功绩。若决定此子为二世,怕是陛下还要为此铺不少路。”   说是一出生就过继,然而穆帝与解般都不会养婴孩,加之政务繁忙,荒商在会走路之前都是启怀王夫妇在照看。之后见到穆帝,身为嗣子本应称一声“父皇”,然而虞荒商脑筋转不过弯,也不知是否天性,从始至终叫的都是“皇叔”。   启怀王为此澄清了不少次:“皇兄,这可不是臣弟教的……”   穆帝没理会这种小事:“无妨,不论他叫什么,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帝位都是他的。”   启怀王忧心忡忡:“荒商他实在是愚笨,臣弟恐他担不得天下大任……”   穆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孤听闻你认了聂氏的头一个孩子为义子,如今在叱殄颇有才名,有空带进宫见见面,若是真才实学,以后也会是荒商的助力。”   启怀王哦哦的答应:“元轩侯啊,那是个好孩子,下次带来,下次带来。”   虞荒商在启蒙阶段,老师的阵容就非常强悍。授课古文书法的是文臣清流之首的薛太傅,讲解为政之道的是当朝百官之首的裴丞相,兵法阵图则是洪昃侯霍侯爷,而武艺方面就是解大将军,至于帝王术与驭臣术由穆帝亲自教授。   大穆始帝二十二年,虞荒商甚不满意自己的名讳,笔画太过简单没有震慑之气,便向他皇叔讨了个便宜,将月关二字重组为一字,此后便称作虞朕。   由于虞荒商并不是帝王之才,穆帝又给他安排了许多托孤大臣辅佐,而这些大臣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以至于荒商登基之后还一时半会以学生之礼对待那些大臣,遇事还常常自谦道:“朕拿捏不准此事,老师如何看来?”   薛太傅曾数次指正他的自称,然而在史官们的记载中并无确切,大穆后世的史官终究将皇帝真正的自称揣度猜测了好一阵子。   面对太傅的教导,屡教不改的虞荒商,最终不在意地笑道:“朕总归长眠史书,自称确否,何用言明?”   薛太傅听闻,默叹半晌,再不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半世      大穆九百年的辉煌中,《大穆史纪·君臣录》翻开的第一页,总是最为传奇的故事。   若是论到解休衷此人,在史书中的争议非常大,褒贬不一。有人说,她身为当代天下第一名将,才华确实是名副其实,研制出的五更秘药十三种,是罕见的大杀器。但是同时,她也是被骂得最尖锐的。首先她的“忠”受到了无数人的质疑,其次她的手段没有道德,阴险非常。且她在大穆的官场,与不少贤良官员交恶,若不是大穆始皇帝无条件的庇护,恐怕她的下场比远仲王解远意还要惨烈。   然虞授衣此人,沉默隐忍,控制力非常强。不了解穆帝的人,很容易怀疑这么温柔的皇帝真的能统御整个朝代?事实证明,穆帝完全有能力顶住整个朝堂的压力去保护一个人。解休衷看似确实比穆帝强悍很多,但是没有穆帝的包容与分担,解休衷不可能活那么久。   就如同上古名剑榜上位列第四的“瞳俑”,最为锋利也最为脆弱,然而它能比“飞花落雪,空不若剖”的排名第二“剖雪”存留时间更长,不是因为它的凌厉保全了它,而是因为,它的剑鞘,是由名剑榜榜首之剑——焚芥熔炼后敲打而成。   所以它万坚不摧。   穆帝与解大将军的确不是天合之作,也不门当户对:一位隐忍寡言的帝王,一个神经无常的将军,他们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也许唯一一次的见面就是那年那月那日远仲王府,他送去一篇祭文,她趴在棺盖上,认真看完。   于是奉烈关马革裹尸,她不知道他;于是黎槐举国被屠,他见不到她。   但是一颗不死心的重生,终究结了这一世渺如轻烟的缘分。   永不弃的誓言,让他不顾帝王之尊,千方百计顺着她,终究将这缘分持续了那么久,那么长。   半辈子的磕磕碰碰。   没有相敬如宾,却也绝无吵架,只留下难得。   难得一生有你。   解大将军偶尔也会被穆帝顺得温驯半日,肯窝在御花园陪着看折子,只是翌日薛太傅的折子基本就只剩了头尾。   穆帝偶尔也会被解大将军气得没脾气,解休衷其实是很喜欢看男人有保养得非常有范儿的胡子,觉得很对胃口。但是穆帝一开始蓄须,她就嫌胡茬,早剃早干净。于是穆帝不得不习惯解大将军的阴晴不定,而且一辈子都没有蓄成成熟漂亮的胡子。   他们就像是西域进贡上的那座精妙的齿轮,咬合着,慢慢的,度过一轮又一轮的岁月。   寂静得仿佛只听得见心跳。   穆帝五十九岁的那一年,离他六十的生辰还有两天的那个夜晚,他疲倦入睡,第二日清晨,解休衷如往常过来叫醒他,穆帝却再也没睁开眼睛。   消息瞬间传遍了帝都叱殄,三品以上的大臣们都整装入宫长跪小敛,能步入帝寝的,只有几位重臣。   薛太傅跪在地上,镇重其事磕了九个头,才缓慢抬头,看向跪坐在帝榻旁边的解休衷,这个他斗了一辈子,也被压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她只是握住穆帝的一只手,将额角磕在床沿上,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他突然没有了再与她争强斗狠的心思,不是为了怜悯,而是没有必要。   不知多久,仿若僵死的解休衷才极慢极慢地直起身子,轻声吩咐道:“昭告天下,开启……帝陵吧。”   此刻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霍涧,韩不咸等人,他们跪着,面前举着一个匣子,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匣子里面究竟是什么。   犹记得穆帝曾笑道:“若孤作古在休衷之前,她这权力把戏还不犹够,下任帝王怕是难以像孤这般纵着她。还是孤下道旨吧,若她愿意,这旨便是孤的遗诏,封她为帝,代孤执掌着江山,以霍卿为首……你们,替孤护着她点,休衷她是个女孩子……”   不论她年龄多大,不论她如何坚硬,在那个人心中,她永远是那个要倾国之力护着的女孩子。   “大人,您……”霍涧的声音微不可闻,“接旨么?”   解般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翻过穆帝的手掌,摸过那条已经消失的命线,轻哑道,“陛下一生五十九岁,只伴了老臣区区二十九年。”她低头去亲吻他冰凉的手心,“半辈子,就这么过了。”   “大人?”沉默良久,霍涧再次出声。   解般撑着床榻,动作僵直地缓慢起身,她终于有了一个五十多岁老人行就将木的模样,撑着头疲倦道:“将太子带过来吧,我……我去趟帝陵,部署一下事宜。”   “大人不接旨么?”霍涧第三次问。   解般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撑着旁边的桌椅,一步步出了殿门,她一如既往挺直着腰背,又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然而每一步都仿佛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塌了下去,压着她的脊梁,再也喘不过气。   果真世间万物都会有个规矩,有生,就有死。解休衷天生一颗不死心,熬过一世重生,那么在这一世,就必须由令她心死之物。   ——人之本欲。   她无心无肺,不知冷暖,于是上天就给了她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授予她万丈荣宠,仅仅当初她问了一句:“你中间的那个字我不会念。”   原来这因果,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种下。   追溯她,到下一世的重生,就像永不打破的誓言。   … …   大穆始皇帝虞授衣,追封谥号为穆初授帝,丧典大办三月,封锁宫门和调兵符令,百官缟素单白衣,白帻不冠,直至恭送先帝入陵。   新登基的穆甚帝久拜不起,直到一字并肩王解休衷走到他身边。   穆甚帝虞朕年仅十四,见到解般时又忘记了改口,擦着眼角道:“大人……”   “你皇叔是个真正的帝王,也是唯一能赢得我的人,你迷茫的时候,就想想他,要像他一样——”解般的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顶天立地。”   “我知道,我会承载整个大穆的责任——这方圆万里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责任。”   解般疲倦地笑:“知道就好啊。”   她难得伸手,抚了抚荒商的头,闭上眼沉默良久,随后站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您不留在帝都么?”荒商伸出手,似乎要拉住解般的胳膊,却只碰到了她冰凉的甲胄,他声音落寞而惶恐,“大人您……不准备辅佐我么?”   “不。”解般没有回头,头发中几缕毫无色泽的白色,她朝中疆外征战这么多年,劳心劳力,已经老了,比任何人老得都快。   而唯一能包容她老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放手去做吧,这黄天厚土,容得了你!”解般大步离开,宽广的城门大开,铺天盖地的光辉射下,她的身影就这么埋没在这片光中,毫不犹豫,再不回头。   “大人要去哪里?”荒商在后面喊道。   “神州外海,自有我去处!”   “还能见到大人么?”   回答他的是纵横天地的大笑声,狂傲肆意,最终也渐渐融化于虚无的空中。   … …   雅鹊山北郊,帝陵。   帝陵殉葬九万兵马俑,陶瓷易碎,在一字并肩王解休衷督造帝陵时,曾经就此事问过工匠们:“用铜用铁,哪个更坚固些?”   工匠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道:“或许混合起来,比单独两者更为坚牢,万世不摧。”   解般笑起来:“好,那就用铜铁!不过还是铁用得多些,铜易生绿锈,回头别让陛下瞧见自己墓葬室里全都是绿油油的脑袋。”   解般随手将密道的门卡死,然后在灵柩室抚摸着棺椁,静默了很久。这里燃着幽幽的鬼火灯,照亮了横列在中央的偌大沉重的棺椁,上面雕刻的纹路细腻而华丽。   她看向的驻守在这里唯一的俑将,暗扣在它甲胄背后的第九排第一列。九万兵马俑,唯有这一个是空心的,谁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将俑被偷放进了始皇帝的棺室。   解般终于站起来,手指摸上了暗扣,然后上前一步,将自己严密的契合在这具铜铁的身躯中。   咔嚓一声,暗扣锁死。   我解休衷,定以铸铁塑身,永生永世守卫你皇陵左右,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解休衷想扯动嘴角笑一下,然而呼吸被死死闷住,缓慢衰竭,像是濒临干涸的泉眼,水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的陛下。   只求当我双眸被铁锈腐蚀前的一瞬间,再看你一眼。   自此凝固于瞳,永不相忘。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公子芥的预留章。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作者,去解说自己的作品也经常会出现一面之词,于是在此,就说一些额外的东西。   刚动手的时候,甲就跟我说名字起得太正式,挑逗不起看苏文的欲望,若是顺着取名热的风格,理应是《鹰犬如何正确投喂忠犬》之流。   接下来就是连载着的时候,思维蹦得快,画风转变快,可见并不擅长此类题材,有人猜对了我原始本质的文风就是黑暗料理,只是转型不太成功。   之所以体裁说是轻松,是因为此文的设定与大纲的思考时间在两分钟之内,本着写到哪算哪的初衷,神展开很常见。这样不用动脑子设局布阵的文着实算得上轻松。还记得曾手稿过一篇政斗文,甲看了一半,问我,你就光一个暗线用了多长时间搞定?   我答,关系网画完了两张A3纸。   甲说这就是没人看得下去的原因了。   甲说得很有道理。   痛定思痛,罗列了一下此文的重点,无非就是苏傻白甜宠,估计说了前面这五个字有人要说我挂羊头卖狗肉。其实至于文中的人物,我想这只是一个时代洪流中的一个故事,所有人的身上都有正反黑白。曾经我跟甲说,“公子芥”的系列中的人物其实都是芥子,不论你是高官才俊,还是街头草莽,就连太后那个哲学家,渺小程度都是一样的,基调是残酷中的点滴温情,人间自有真情在。   结果被甲指着鼻子骂,甲说这话在你嘴里说出来讽刺极了,你真是个虚伪的人,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债贱!   至于BGM的问题,这个我是不会提任何意见的,也请不要尝试我的意见,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找正确的BGM,譬如写大结局的时候,我听的是中国功夫,写翡翠之死的时候,听的是continued story,写登基的时候还听着奇妙的约会抖了一阵。   抽空码了就发,发完就关,有时候人懒,就传给甲代发。评论定期会看,打分最低是零我很高兴,有人夸我我也很高兴。甲说,我深知你这人的尿性,你收敛一点,不要太神经病,不然肯定有人黑你。所以也很高兴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温柔有礼的,没出现过我很怕的魔性评论。   这个系列“公子芥的话本”,专治古言,下个话本子有了个大约轮廓,暂定名为《婺皇策》,何时开坑,暂不明确。   等我考完再说吧。   谢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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